午后这临街的家是安静的,伯母因眼疾之故,行动不便,显然无法经常走亲访友,大伯父晚年亦罕出门。多年来,这一家子大概过着默默在底层挣钱、谋生活的日子,在城市与城市不为人知的边角,他们缓慢而认命地移动;在债主与债主交替临门的缝隙,他们谦卑而侥幸地找寻生机。我在沉寂喑哑的空气里,勾勒着大伯父晚年的身影,揣想旧时他行走的足迹。我想到我们这些大伯父口中的“读册人”,总是呐喊着要关怀弱势群体,在需要捐款、捐助物资的时刻,慨然共襄义举;我们认领偏乡贫国的孩子,按月接收他们的信件与近况报道照片。然而,如果身边就有一名穷亲戚,如此真实、如此迫近地存在于生活视野里,我们又会如何对待?不,不要找上我,我不想被牵扯。我们对其敬而远之,如看待瘟神般。
大伯父半辈子为生活所迫,辗转于餐厅、妓院等场所打杂,经年担任洗碗工、清洁工,年纪一大把终于娶妻生子,在台北都会区的底层打拼,年老体衰后退休。在这样的劳动生涯里,大伯父的交际网络终究只能如此贫薄:亲人少数,友朋三名。告别式最终,我们绕棺行走,看到的是大伯父瘦小的遗躯,仿佛象征着他在人世的渺小存在。礼仪公司的工作人员一再叮嘱着不要回头,顺时针往前绕行。是啊,如此畏惧被牵缠的我们,怎敢回首?
还记得家中始终保留着小堂弟幼儿园的毕业照,那是大伯父多年前郑重从台湾寄回,作为家族命脉传承的隐形宣告。虽然幼年离家、养母不欢、家族殊少闻问,但大伯父晚岁屡屡返乡扫墓,也在金门四处走逛,寻儿时欢游之友、旧时戏耍堂屋。所谓叶落归根,父亲说,若有任何线索,大伯父亦必将去厦门寻他的坎坷身世。
然而一切无非徒劳,最终大伯父没有生身血脉的消息,没有养父母的疼爱,也没有赢得晚辈的敬重。人说生死哀荣,但在大伯父身上,我看到的却是生命的轻贱、枉然与命定。想起大伯父故去后,伯母曾表态,希望我们帮忙“作旬”。母亲在电话里询问我的意愿,并且略作暗示:“大伯父膝下仅有一子,人丁单薄,若你们不去,场面会很冷清。”“不要啦!我们跟他又不熟,而且这样很假呀!”我记得当时,自己以没有情感基础、虚应故事的仪式不具任何意义为由,断然拒绝。
唉!如果你也有一名穷亲戚,在情感、道德与伪善之间,这门世间功课,究竟该如何落笔?
(曼 凡摘自九州出版社《那些无言的离别忧伤》一书,王 青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