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乐了。不用说,见面很愉快,临别的时候,他还悄悄付了茶钱。
走出昆仑饭店,我的心情顿时阳光起来,因为见陈道明之前,有人告诉我,你的这个邀请名单中,陈道明最难弄,因为他从不轻易参加乱七八糟的活动,也不到外面走穴挣钱,他这人,除了上台或者拍戏,闲暇时候就是三桩事:看书、打球、搓麻将。一般的迎来送往、吃喝宴请,他从不去的。
出行的那一天还发生了一段小插曲:同行的人里有一位活宝迟到了,而他身上还带着昨天热情地替别人代收的四张机票。那是20多年前,没有纸质的机票,天王老子也办不了登机手续。
只见陈道明不慌不忙走上前,脱下帽子,摘掉墨镜,特绅士地跟服务员做起工作来。也许是“方鸿渐”的魅力大,柜台上那几位年轻女孩居然把领导请来了,答应让我们一行先换了登机牌上飞机。上了飞机,眼看起飞的时间到了,那位迟到的哥们儿才把机票递到柜台,我们一帮人在机舱里急得快疯了。陈道明走到驾驶室旁边,又对乘务长开始“公关”,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明我们这伙人是去上海为电影节做公益宣传,都是不拿一分钱的,看在中国人自己办的第一个电影节的分上,能不能跟塔台打个招呼,晚个20分钟起飞。没想到,机长居然同意了。5分钟后,那哥们儿像从澡堂子里捞出来一样出现在机舱门口,口里嚷着:“对不住!对不住!”陈道明瞥了他一眼,伸手把他拽到身边坐下,轻声地在那哥们儿耳边说了一句:“我最恨迟到的人!”
这场“机场惊魂”悲喜剧,让我看到了一个一般人看不到的陈道明,一个善良、能忍耐而又顾全大局的陈道明。
君子之交淡如水
这次活动后,我们便熟了。逢年过节,就有了礼节性的问候,有时互寄贺卡,有时通个电话,后来有手机了,就发短信相互拜个年什么的。说心里话,我觉得那时候的陈道明骨子里还是有一种傲气的,我又是个特随意的人,我是无名小导演,他是艺术家,我俩是背心到袜子——中间差着一大截呢!
没想到的是,几年后,我居然两次成为陈道明作品的监制,而从那时候起,我就叫他“老道”了——这是他圈里哥们儿对他的昵称。他也从来不叫我“某总”“某局”的,从来都是直呼大名,我听来特别亲切。那一年,他到上海,拍我们公司的《上海人在东京》,他演一个在日本打工的上海人。那时候,他已经是大牌明星了,到哪儿都有一堆人追着,他依然很低调,当然也很孤傲,不像葛优,永远笑嘻嘻的。
有一天,在上海的棚里拍内景,我去探班,见剧组伙食一般,遂邀请他晚上到朋友开的饭店小酌。他问:“还有谁?不投缘的我不愿意一桌吃饭。”我告诉他:“还有你‘老丈人’一家,还有你弟妹。”他笑了。
道明跟熟人在一起的时候,很可爱,一点架子都没有,饭桌上有说有笑,很有点冷幽默,有时候还会引经据典。不知谁又提起了《围城》,他特真诚地说:“这几年,我觉得自己有些轻飘了,浮夸了,也许有点小名气了,别人也觉得我好像爱摆谱了……没想到,去了钱锺书老人家里几趟,我忽然明白了——那么大一位学者、作家,家里连台电视机都没有,也没啥现代化的玩意儿,除了那满屋子的书,家里最让我难忘的就是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煨中药的瓦罐……”
那天,我们没喝酒,可我觉得老道那天像喝醉了一样,反反复复说了好几遍:“在钱老先生面前,听他说上一席话,我真的觉得自己太无知、太渺小……”
我很少近距离接触他,但那天我分明感到,老道说的,句句都是发自肺腑。他不是一个谄媚的人,更不是一个会说假话的人。老道的可爱,正因为他的真实,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他从不奉承,也不阿谀。有一回,吴贻弓要拍一部电影,赶到无锡外景基地去见陈道明。老道非常热情,“丈人”长“丈人”短的,但看完剧本,婉言拒绝了。他说:“我演不了这个角色,演不好,演了,观众会骂。”他还说:“有些朋友拍了烂片,或者戏演砸了,总推说是编剧不好,导演不好,我从来都认为,如果某一部戏不成功,应该先找自己的毛病,因为我是主演,我一定有责任。”
有人说他说不清道不明,我不这么认为。我一向觉得,陈道明很透明,他喜欢的剧本从不会轻易放下,他喜欢的角色会废寝忘食去琢磨。陈道明在《康熙王朝》里演玄烨。那部戏,跨度几十年,他从青年演到垂暮,丝丝入扣,张弛有度,顾盼生辉,把康熙演活了!我多次去探班,从不敢惊扰他,甚至到了片场,都不去和他寒暄,因为导演说,陈道明是用心在演戏,康熙已经融化在他的躯体里了。多少年过去了,《康熙王朝》只要重播,我还会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