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让一种有前菜、有主菜,慢条斯理佐以餐酒,最后还要以甜食咖啡作结的“慢食”从此濒临灭绝,那么还有什么“美好生活”可言呢?
意大利中部的文艺复兴古城佛罗伦萨,市中心华丽炫目的大教堂背后的巷子里,有一家喧哗的小餐厅。这家餐厅名叫“不拘小节餐厅”,我手上有几本旅行指南都介绍到它。这里每天挤满当地的食客,并且不接受订位。
我们绕过游客如织的大教堂广场,拐进古色古香的鹅卵石马路,在窄隘的街道旁,一个狭小的店面门口排着长长的队伍。我探头去看,餐厅里欢声笑语,香气四溢,墙上挂满奇安提酒造型独特的大肚空瓶,以及一条条大火腿和大香肠,粗朴的木桌木椅,厚重的陶盘陶碗,服务生全是穿着围裙的胖妇人,真是不拘小节的家常餐厅,我一看就知道,是它了。
排队的人太多,让人不耐烦久候,我进门问了他们的营业时间,决定错开高峰时段。我们沿路走向河边,走到著名的老桥逛了一会儿才回来。已经快下午两点半了,店里还有满满的客人,但排队的只剩两三人了。很快我们就等到位子,坐定以后,我们从一张印满菜名的桌巾纸上,点了一瓶奇安提酒、烩牛膝盖、西红柿煮牛肚、饺子面,还有各式各样令人垂涎欲滴的前菜。我注意到稍早坐下来的邻桌食客,一位身材瘦削、古铜肤色、唇上蓄须的乡村士绅,他一个人点了不少菜,开了一整瓶奇安提酒,沉默不言,慢条斯理地品尝着每一道菜与面食,但桌上那瓶酒一动也没动,主菜都上了,杯子还是空的,难道他是忘了吗?
我在一旁替他着急,但他仍旧是不慌不忙。终于,他吃完主菜盘中的最后一块肉,并撕下一块面包把酱汁抹干净,然后举手向服务生要了咖啡,才回身取瓶倒出第一杯酒——他没忘,他只是有自己的顺序。他喝完一杯酒,在杯子里倾注第二杯,又去品尝刚端上来的咖啡,他一口干了小杯浓烈的意大利咖啡,满意地叹了一口气,才握着第二杯艳红色的酒,闭目养神,陶醉似的小口小口啜着来自卢芬娜的奇安提。
我正若有所悟的时候,瘦小结实的意大利乡绅已经结账起身,推门而出,留下了大半瓶的奇安提。
啊,这就是了,这里头似乎有一种从容、节制的生活态度,一种自然流露的人与生活的关系。奇安提酒本来就比柔顺纯良的法国酒狂野一些,果皮里的单宁酸还散发着野草般的刺激之味。先把酒打开,不仅可以让它沉淀一下杂质,也可以让它充分氧化,变得柔和顺口,这就是那位乡绅不碰刚开的酒的原因。但剩了大半瓶的酒又是怎么回事?奇安提酒来自托士卡尼的奇安提区,是一种大众化的餐酒,高级昂贵的奇安提固然也有,但这种大肚瓶包着草篮的奇安提,在杂货店里只卖不到100元台币(约20元人民币),小餐馆里卖200多元台币(约40元人民币)。如果小酌两杯是最美味也最合适的量,那又何必勉强喝完整瓶呢?
意大利人享受生活,不愿为生活所囿,由此可见一斑。美国人的快餐大举进入欧洲之后,意大利一些北方小镇上的村民发起一种“慢食”运动,“慢食”当然是针对“快餐”的概念而来的。意大利人不忍见快餐的扩散,让一种有前菜、有主菜,慢条斯理佐以餐酒,最后还要以甜食咖啡作结的“慢食”从此濒临灭绝。饮食如此,那还有什么“美好生活”可言呢?
“慢食”运动在欧洲悄悄蔓延开来,逐渐演变成有深刻文化内涵的“缓慢生活”运动。
这是一种对“全球化”的反省,如果全球一体的世界分工体系,带来的只有快餐文化所代表的效率、方便、年轻和经济利益,而没有历史、悠闲、品位与甜美生活,我们要高效率和全球化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