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过是两张小孩的腿骨X光片,从正面照以及侧面照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顶多是股骨有轻微裂痕,勉强要称为“柳条状”的不完全骨折,恐怕都嫌过度诊断。因为是小孩,再生力好,我想只要简单地固定与休息,很快就可以恢复。
可是当我把X光片带回急诊室时,阅片栏周围已经站满穿白色制服的资深、资浅医师。一反以往热烈讨论的情况,片子挂上以后全场鸦雀无声,似乎大家都被这两张X光片难倒了。看着这一片沉默,我正想表达一点我的看法,却被身旁的张医师制止了。他低声告诉我:“你不要引火上身,这是内科周医师的汽车,撞到的一个市议员的孩子,事情正闹得不可开交。”
内科周医师我认识,是才从军队退役下来的年轻住院医师。他现在正站在人群里,焦急地看着X光片。
看了半天,似乎没有人想发表意见,站在前头的一个打扮时髦的女人不耐烦地问:“你们这么多医师,到底有没有骨科的?出来说句话啊。”
几个外科医师推托半天,总算派出一名资深的骨科住院医师来读片。他站在阅片栏前,考虑了一会儿,终于以平稳的语气告诉女人:“这看起来有一点不完全骨折的迹象,绑个固定夹板,回家休息几天就可以了。”
听他这么一说,肇事的周医师似乎松了一口气,转身对女人说:“我早告诉你没什么关系,现在连骨科医师都这么说。”
女人似乎心有不甘,说道:“什么叫作有一点骨折的迹象?当医师讲话这么不负责任。我们这里可不是落后地区,别把民众都当傻瓜。”说完她又去看片子,看了半天,忽然发现那道轻微的裂痕,惊慌地问:“这是什么?”
“就是我说的不完全骨折嘛。”骨科医师说。
“裂这么大一道缝你还说没关系?我就知道你们医师都是互相袒护。不要以为我们不懂医学,孩子的爸爸在市议会可是医疗审查小组的,万一孩子将来有什么问题,小心我告你,你们找一个专家级的主治医师来看。”
当主治医师走进急诊室时,那女人就笑吟吟地跑上去自我介绍,她说:“林医师,我们见过,记不记得?我先生是医疗审查小组的应议员。”
林医师一听是应议员的太太,连忙鞠躬回礼,两人有说有笑。这时,那位骨科住院医师跑到林医师身旁耳语一番。一阵忙乱,弄清楚状况后,林医师就开始站到阅片栏前看起X光片来。
林医师是台湾骨科方面的权威,由他这样的专家来判定是非,应该有个公论了吧。
没想到骨科权威林医师看了这张简单的X光片,竟然皱起眉头,装模作样地说:“似乎有点复杂,我想再会诊几个专家,在下午开会的时候提出来讨论,听听骨科主任的意见,再做决定。”
听到这种结论,我差点儿要昏倒。
一点半,骨科讨论室聚集了比往常更多的人,甚至医院管理委员会的人也出席了。几个事不关己的主治医师不满意地表示:“医学有超然的地位,没有怎么样就没有怎么样,管他是议员还是什么。”
另外也有人说:“这种不完全骨折将来也有万分之几的概率可能变成骨髓炎,万一发生了,那谁负责?”
早上读片的骨科住院医师说:“以后的事谁都不能保证,这点病人应该有所了解。”
正在哭笑不得的时候,主任总算站出来说:“作为一个医师,我们应该相信自己的判断,并且担负起所有的道德责任……”他说到一半,忽然被院内广播打断,是院长急找骨科主任的电话。
一会儿,主任回来,又站到台上去,他沉默了一下,像在整理思绪,然后说:“我们不要再讨论这件事了。小孩收入院,替他打上石膏、点滴,按严重骨折处理。”
这么一来,这个小孩至少要在病床上平躺一个月。
“那我怎么办?”周医师问。
主任走到台下去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如果是医疗问题或许我还能帮忙,可这是社会问题。”
走出讨论室我就看到议员太太那种胜利却又强忍喜悦的表情,她追着周医师说:“现在可严重了,你不但要负责医疗费,还要买轮椅以及休闲读物、玩具给他。另外小孩荒废的小提琴课、电脑课、英文会话班都要你赔偿,更重要的是,你要赔偿我们的精神损失。要是你刚刚态度好一点,我们还可以不告你,现在我要回去和孩子的爸爸商量,他认识几个律师。”
听着她跋扈的口气,周医师气得涨红了脸,他喊道:“议员的儿子有什么了不起?大家都是爸爸的儿子。”
我虽然极度不愿意,可是仍然和住院医师依照指示替孩子打上了点滴,并且量好角度,打上厚重的石膏。
议员先生也来了,静静地与太太站在一旁看这一切动作。
打好石膏后,我站在床边扶着小孩的腿等石膏干燥、硬化。这时,我看到周医师带着他爸爸气冲冲地朝病房走来。
“哎呀,周处长,劳驾。”远远地,应议员就迎上去寒暄了起来。
“哪儿的话,不好意思,伤势严重不严重?”
我简直无法相信这是一场冲突,两个爸爸虚伪而又热络地聊长话短,好像谈着一桩愉快的买卖。骨科的住院医师看得睁大了眼,瞠目结舌,孩子与我则被冷落在一旁。
感觉到了石膏变硬带来的不便以及微热,孩子躁动地大哭起来:“给我拿掉,我不要打石膏……”
(司志政摘自新星出版社《天堂的小孩》一书,刘志刚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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