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
一位木匠的态度,据我看:一,要当个好木匠;二,虽然自己已成为好木匠,可是绝不轻看皮匠、鞋匠、泥水匠,和一切的匠。
此态度适用于木匠,也适用于文艺写家。
假若我的小孩决定当木匠去,除了劝告他要成为一个好木匠之外,我大概不会絮絮叨叨地再多讲什么,因为我自己并不会木工,无须多说废话。
假若他决定去当文艺写家,我的话必然要多一些,因为我自己知道一点此中甘苦。
第一,我要问他:你有了什么准备?假若他回答不出,我便善意地,虽然未必是正确的,向他建议:你先要把中文写通顺了。所谓通顺,即字字妥当、句句清楚。假若你还不能做到通顺,请你先去练习文字吧,不要开口文艺、闭口文艺。文字写通顺了,你要至少学会一种外国语,给自己多添上一双眼睛。这样,中文能写通顺,外国书能念,你还须去生活。我看,你到三十岁左右再写东西,绝不算晚。
第二,我要问他:你是不是以为作家高贵,木匠卑贱,所以才舍木工而取文艺呢?假若你存着这个心思,我就要毫不客气地说:你的头脑还是科举时代的,根本要不得!况且,去学木工手艺,即使不能成为第一流的木匠,也还可以成为一个平常的木匠;即使不能有所创造,还能不失规矩地仿制;即使贡献不多,也还不至于糟蹋东西。至于文艺呢,假若你弄不好的话,你便要糟践不知多少纸笔、多少时间——你自己的、印刷工的、读者的,罪莫大焉!
第三,我要问他:你是不是以为作家比干别的更轻而易举呢?比如说,做木匠,须当好几年学徒,出师以后,即使技艺出众,也不过是默默无闻的匠人;治文艺呢,你可以用一首诗、一篇小说而成名。我告诉你,你这是有意取巧,避重就轻。你要知道,你心中若没有什么东西,而轻巧地以一诗一文成了名,这足以害了你!
第四,我要问他:你若干文艺,是不是要干一辈子呢?假若你只干一年半载,得点虚名便闪开,借着虚名去另谋高就,你便根本是骗子!你须认定:干文艺并不比做木匠高贵,可是比做木匠还更艰苦。
第五,我要告诉他:你别以为我干这一行,所以你也必须来个“家传”。世上有用的事多得很,你有择取的自由。我并不看轻文艺,正如同我不看轻木匠。可是我也不过于重视文艺,因为只有文艺而没有木匠也成不了世界。我不后悔这些年的笔墨生涯,而只恨我没能成为好的写家。做官教书都可以辞职,我可不能向文艺递辞呈,因为除了写作,我不会干别的,已到中年,又极难学会些别的。这是我的痛苦,我希望你别再来一回。不过,你一定非当写家不可呢,你便须按着前面的话去准备,我也不会绝对不同意,你有你的自由。你可得认真地去准备啊!
(夏 商摘自《少年儿童研究》2011年第17期,叶浅予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