蚕豆

时间:2016-12-23 12:04:38 

◎毕飞宇

我和蚕豆的故事,是我终生都不能忘怀的。

我出生的那个村子叫杨家庄,到我出生的1964年,父亲的情况有了很大的好转,他可以在我母亲所在的小学做“代课教师”了。问题也来了,夫妇两个都要上课,午饭就成了一个大问题。父母亲决定请个人过来帮着烧饭,附带着带孩子。

“奶奶”就这样成了我的奶奶。我和奶奶在一起的时间比和父母在一起的时间还要多。

1969年,我五岁。父母的工作调动,去了一个叫陆王的村子。奶奶没有和我们一起走。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明白过来,“奶奶”不是我的亲奶奶。

一转眼就是1975年了。这一年我11岁。我的父母要被调到很远的地方,一个叫中堡的镇子。在今天,沿着高速公路,从中堡镇到杨家庄也就是几十分钟的车程,可我们兴化是水网地区,即使坐机板船,七拐八弯也需要一天的时间。我们一家人都知道,我们要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了。临行前,我去了一趟奶奶家。奶奶说,她已经“晓得咯”。奶奶格外高兴,她的孙子来了,都“这么高了”,都“懂事”了。那时候奶奶守寡不久,爷爷的遗像已经被挂在墙上,奶奶还高高兴兴地对着遗像说了一大通的话。可无论奶奶怎样高兴,我始终能感觉到她身上的重。她的笑容很重,很吃力。我说不上来,只感觉很压抑。奶奶终于和我谈起了爷爷,她很内疚。她对死亡似乎并不在意,“哪个不死呢”,但奶奶不能原谅自己,她没让爷爷在最后的日子“吃好”。奶奶说:“家里头没有唉。”

我第一次知道死亡对生者的折磨就是在那一天。人永远也不会死的,他会在亲人无边的伤痛中顽强地活着。奶奶对爷爷的牵挂还是吃。因为是告别,奶奶特地让我做了一次仪式。她让我到锅里头铲了一些锅巴,放在了爷爷的遗像前。这是让我尽孝了,我得给爷爷“上饭”。奶奶望着锅巴,笑了,说:“死鬼嚼不动咯。”

我的小妹,也就是奶奶的孙女那时候已经出生了,在我和奶奶说话的时候,小妹一直在她的摇篮里睡觉。小妹后来说,她知道这件事,是奶奶告诉她的。

就在傍晚,奶奶决定让我早点回家了。她在犹豫,想着让我带点什么东西走。现在回想起来,奶奶当时真是太难了,穷啊。她家里真的是“家徒四壁”。她最初的主意一定是鸡蛋,她已经把鸡蛋从坛子里头取出来了。大概是考虑到不好拿,怕路上打碎了,她又把鸡蛋放下了。奶奶后来拿过来一支丫杈,从屋梁上取下一只竹篮,里头是蚕豆。奶奶让我去帮她烧火,我就去烧火。我一边添柴火,一边拉风箱,知道了奶奶最后的决定是炒蚕豆让我带走。多年之后,我聪敏一些了,才知道,那些蚕豆是奶奶一颗一颗挑出来,预备着第二年做种用的——只有做种的蚕豆才会被吊到屋梁上去。蚕豆炒好了,她把滚烫的蚕豆盛在簸箕里,簸了好长时间,其实是在给蚕豆降温。然后,奶奶让我把褂子脱下来,拿出针线,把两只袖口给缝上了,两只袖管即刻就成了两只大口袋。奶奶把装满蚕豆的褂子绕在我的脖子上,两只口袋就像两根柱子,立在了我的胸前。奶奶的手在我的头发窝里摸了老半天,说:“你走吧,乖乖。”

在我的一生当中,这是我第一次拥有这么多的炒蚕豆,都是我的,你可以想象我这一路走得有多欢。蚕豆还是有点烫。我一路走,一路吃,好在我所走的路都是圩子,圩子的一侧就是河流,这就保证了我还可以一路解渴。杨家庄在我的身后远去了,奶奶在我的身后远去了。在后来的岁月里,我不停地回想起这个画面。不幸的是,等我到了一定的年纪,我想起来一次就难受一次。为什么我那一年只有11岁呢?西谚说,上帝会原谅年轻人,这句话没错,但唯一不能原谅年轻人的那个人,一定是长大了的自己。

1986年,我在扬州读大学。有一天,我接到了父亲的来信,说我的姑姑,也就是奶奶唯一的女儿,死了,她服了农药。我从扬州回到了杨家庄,这时候我已经是一个22岁的大小伙子了。说实话,我已经11年没有来看望奶奶了,我其实已经把她老人家忘了。我在许多夜里想起她,但天一亮我又忘了。这一点我想起来一次就羞愧一次。11年之后,当我再一次站在奶奶面前的时候,她老人家一眼就把我认出来了。我完全没有想到奶奶的个子那么小。她小小的,却坚持要摸我的头,我只有弯下腰来她才能如愿。奶奶看上去没有我想象中的那样悲伤,这让我轻松多了。她只是抱怨了一句:“死丫头她不肯活咯。”

可事实上,奶奶没有多久就去世了。她一定是承受不住了,她的伤痛是可想而知的。但奶奶就是这样,从来不会轻易流露她的伤心与悲痛,尤其在亲人面前。我是从另一个可亲的老人那里理解了奶奶的。她时刻愿意承担亲人的痛,但她永远也不会让自己的亲人分担她的痛。

1989年,我的小妹来南京读书,我去看望她。小妹说:“哥,你的头发很软。”我说:“你怎么知道的?”小妹说:“奶奶告诉我的。奶奶时常唠叨你,到死都是这样。”

小妹的这句话让我很受不了。我知道的,我想念奶奶的时候比奶奶想我要少很多。这就是我和奶奶的关系。

但是,无论是多是少,我每一次想起奶奶总是从那些蚕豆开始,要不就是以那些蚕豆结束——蚕豆就这样成了我最亲的食物。

我的“亲奶奶”是谁?我不知道,我不可能知道,连我父亲都不一定知道。这对我已经不重要了,我多么希望我和我的奶奶之间有血缘上的联系,我希望我的父亲是她亲生的。

(刘 振摘自九歌出版社《造日子》一书,本刊有删节,何保全、于泉滢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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