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红丽
有一年的拍卖会上,董桥看见其中有一幅张充和的字,仔细辨认,原来是写给黄裳的。董既是张的朋友,对黄裳也慕名,恰好手头也宽裕,便成人之美买下来,诚挚地给黄裳寄了去。数年过去,张充和的这幅字又被黄裳先生卖到了市场上。
这是韩石山跟黄裳打笔仗时抖出来的。黄先生颤颤巍巍出来迎战说:第二次出售张充和的字,概因老妻生病,着急用钱之故。
看到这里,我倒想起张充和的一幅著名尺牍: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想必张充和也不在乎别人把自己的字卖上两遍。
她的字是真好,我最喜欢她的小楷,有个词叫“朱黛犁然”,用来形容她的书法再恰当不过。张的小楷有清新的气质,新妍,鲜润,跟五月天田畈里的秧苗一般簇新工整,如逢初夏,恰似有布谷鸟一路鸣唱,那都是世间的气息。
一个人的心要有多静,才能把汉字写到那么好,一撇一捺,均是风骨。
现今,许多名人流行写书法,墨汁未干,便急巴巴地拍照张贴出来,在他们的微博上一幅幅地看过去,实在是一脸的媚态娇憨,说到底,没有一点静气。不论写作还是书法,与身处的时代保持一定的距离,听从内心的召唤,才会走得远点。
叶圣陶先生曾经感叹:谁要是娶到了张家的四姐妹,肯定会幸福一辈子。
叶先生这话,有两层意思,不仅夸扬了四姐妹的容貌,更多的是激赏这四位女子的文化修养与深厚内涵。大姐嫁了当年的昆曲台柱子,去了宝岛定居;二姐、三姐分别嫁了语言学家和作家,都过得挺不错;四妹嫁了德裔美籍汉学家傅汉思,难为卞之琳苦追了她那么多年。多年以后,卞之琳等来一个访美机会,依旧施施然居在充和家里。
四姐妹一个一个成为传奇,跟优良的家教是分不开的,她们无一例外受过良好的教育,加上天资聪颖,所以,都走出了一段一段光鲜的路来。前阵子,看杨绛的札记,她细细回忆自己9岁离家,去上海读启明小学、教会中学的往事,均为外籍人士办学,英文、意大利文都要学……我不免内心澎湃——这就是高起点啊,一样得益于父亲开阔的眼光、长远的打算,所以才有了子女们一步一步的高台阶……
都说张充和的昆曲唱得好,我无缘聆听,倒在电视上看见过一回她二姐张允和的唱段。老太太当年八十多岁了,一根乌黑的长辫子绕着额际盘一圈,往镜头前一站,不开腔,就有一种民国味。
什么是民国味?
就是浑身上下流淌着一种静气,仿佛总有一种光芒追随,雅致,和腹有诗书的那种殷实矜贵。打那个时代过来的文人,哪一个不是如此?你看杨绛,始终笑眯眯的。前些年,别人张罗着给她的文集开研讨会,她推托:“我本来就是一滴水,为什么要吹成一串肥皂泡呢?”还有孙犁,他曾给一个想开作品研讨会的同行写信:与其开劳什子作品研讨会,不如抽时间回乡下老家走一趟……
扯远了,继续说张充和的字。
她在美国一直教授戏曲和书法,后来把二者结合起来,写了一部小楷工尺谱《牡丹亭》。谱是古谱,以我浅薄的学识,肯定不懂,但我把全部唱词一一看下来,简直如山风海涛。有一种美,生来让旁人眩晕惊叹——一个人心里存有多少热烈恣意,才会一笔一笔把那些唱词繁星般落实在尺谱上。这个老太太是在汉字里成全了自己,上帝端坐天庭,她过着的梦幻一样的人间日子,遍布静气。
《牡丹亭》里的青春,新鲜热烈,瀑布一样飞泻千里万里,惹得一个人纵然一把老骨头了,却依然深爱着。千帆过尽,消息浮沉,一笔一笔,都是柔肠深情。
(半杯暖摘自《安徽商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