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永健把自己的劣势转为长处,成为今天这个讲颜值的时代一线的电视剧演员,这个事很有意思,也值得琢磨。
门开了,黑短T、黑运动裤的林永健迈着大步走进来。黑色细圆框眼镜看起来挺潮,皮肤黝黑,却很光滑。有点像《林师傅在首尔》里那个时尚大厨,却更加精神、活泼。
他很善于跟人拉近距离。“他们说我现在越长越逆袭了,我二十多岁就像四十多岁,属于‘自来旧’型。皮肤好?我可没整过容、没打过针呵。”
他从来不放过自嘲的机会。微博上说他撞脸“牛头梗”(某种狗类),他回应,“谢谢大伙找到失散多年的妹妹和那条宠物狗。”他不把自己特当回事儿,有的搭档也“吃准”了这点。“安娜形容王贵三角眼、吊脚眉,那是我形容林永健的。剧本上没这词,我见到他本人就这感觉,就在表演时加进去了。他生气?他哪敢生气啊?”海清说。
但只凭喜感,便能支撑一个部队龙套、小品专业户蜕变至导演们公认“胜任多种角色”、老百姓也买账的今天?
作家闫红在专栏里写道,“一个优秀的喜剧演员,呈现的只是冰山一角,他隐藏了他的欢喜与辛酸,隐藏了他超越常人的敏感,将各种况味融合发酵,才会有那种举重若轻的诙谐感。他们能够驾驭的,常常比他们已经表现的更多。至于林永健,他可以笑得很‘贱’很‘贼’,一旦凝神,则会变成令人肃然起敬的庄重,更妙的是,他整个脸部线条,非常简洁,好像一笔就能画到底,却又因这简淡,避免了那种猥琐感。这使他具有更多的可塑性。”
和林永健合作过电视剧《聂荣臻》的导演周友朝也有同感。“林永健把自己的劣势成功地转为长处,成为今天这个讲颜值的时代一线的电视剧演员,这个事很有意思,值得琢磨。一开始有人不相信他能演好《聂荣臻》,但他演得利落潇洒,又有人情;演小人物,身上也有股正气。这不光是对角色的理解挖掘,和这个人的阅历、为人处世都分不开。在我心里,他是一个非常成熟的男人。”
罗浮山的眼泪
林永健在广州军区野战部队待过几年,防护兵、工程兵、通讯兵,全干过。“他很少有软的反应。背着你的时候,你一叫他,不像别人以头带身子,他是‘啪’的一下,迅疾地全身转过来。”同在部队历练过的演员马跃说。
加入部队文工团是中国演员行业借以“出头”的特色。林永健则是自小就有深厚的军队情结,并逮住机会,为自己创造了“生路”。
中学时,他就自编自演了一出关于学生作弊的话剧,因为题材“导向不好”,老师没有努力推动。他却从中发现了自己的才华。到了青岛话剧团,一开始完全不被看好,成天干拉大幕、喷烟雾的活儿。“一种是烧干冰,里边是开水,把那个冰往里一放,就出来白白的烟雾;还有一种是拿化学药品倒进去烧热,红灯一亮一烧开,你一摁,滋……就出来了。但是那个‘滋’,它不是往地下走,是往天上走。我还特爱喷,爱闻那个味儿。”
喷着喷着,成了台柱子。他的“部队情结”却在一次旅途中萌生,并且改变了此后20年的命运。
当时广州军区(话剧团)管招生的演员队队长从西安招到青岛,正好在火车上碰到林永健。“坐着硬卧,他来回溜达,走到我这儿,看我两眼儿就坐下了。说你这小子,形象挺有特点的,是干什么的?我说当演员的,那时候年轻气盛,一说当演员的,都有点自豪啊,而且还压低声音说,要找那种共鸣。”
双方一聊,居然是同行加老乡,打小对部队敬畏有加的林永健就这样加盟了广州军区话剧团。“既能当演员,又能穿军装,那多好啊。等于把人生的这两个梦想全都实现了。”
到了广州,他却傻了眼。原来一个月工资有两三百,到部队后却只有零头。“发烧,特别想喝一种叫葡萄滴的饮料,当时一瓶50块钱,我一个月工资才18块,买的时候得记上账,等发工资的时候再补上……这次参加《爸爸去哪儿》,不就住个帐篷吗,我连猪圈都睡过。”
早上5点起床拉练,5公里越野,他说这些都不算什么,关键是落差大。18岁的时候,本已有3个作品在央视的《人与人》栏目推出,被青岛话剧团当主要演员来培养。在广州,一个通铺20个人,大家都从地方上来,谁也不知道谁是谁。睡在他左右的兄弟根本不了解他的演员梦。
他只好在宿舍演给自己看。最苦的时候,“演棵树都乐意。”
3年野战兵结束,他终于有了到处去部队基层演出的机会。一台节目若有8个小品,他参加的就能占三四个,因此得了“林半台”的绰号。因为“行走一台车,演出一台戏,10个人吃饭一张桌,遍及海岛边防”,演出队被叫作“一团火”,他初尝被人认可的滋味。
他对生活要求不高。广州那么消闲的地方,他说,“有没有早茶夜宵无所谓,有碗咸菜就行了。我也喜欢北方人的待人接物,最主要的是,机会都在北京。”渐渐地,他把“来北京”这个小秘密藏在心里。“因为没有翅膀啊,你还是个光溜溜的人,就一直卧薪尝胆吧。”
后来终于有机会到中戏进修,林永健总算得偿所愿。而来京的代价却是:脱军装,转业,当“北漂”。
倾囊请客只为聊戏
来北京前,一次在军队汇演的后台,林永健认识了已经是资深“北漂”的演员吴军。交谈之后,两人格外投契。吴军从此对这个爱演戏、会演戏的“大叔”格外照顾。没过多久,吴军和媳妇接上林永健,在北京住了半个月。“天上万里无云,我们开着一辆除了喇叭不响什么都响的车。林永健坐在车上说,太好了,太好了。特别夸张。但我知道他发自内心。”
车开到天安门,林永健说,“军啊,看见心脏了,我来了。”身边有人说,“天气那么好,在长安街上可以看到西山,预示着你的明天会更好。”但那时的林永健已经从兴奋当中走了出来,天天抽烟。“真愁,我不能住这儿了。”
直到2005年,前空政话剧团团长何旭晶看到电视剧《历史的天空》,注意到了扮演朱一刀的林永健。“那个戏有李雪健、张丰毅,林永健很努力,又很谦虚,他是如鱼得水啊,天天研究戏,把一个小角色演得有声有色,而且生生把一个戏份断续的角色,演成了连贯式的人物。”
从同是部队文工团系统的广州调人,其实有点犯忌讳。何旭晶还是想办法办到了。
加入空政的林永健总算不“漂”着了,但起步时家里条件不好,开的第一部车是老家姐姐给买的夏利。何旭晶记得,林永健夫妻俩都不太会做饭,下馆子就吃豆腐这一个菜。“可他经常去看别人演戏,认真看完,他舍得花钱摆一桌饭,请那些好演员留下来吃夜宵,和人家切磋。等到他自己演戏,有同行来看,他也不让人走,又是一桌,彻夜长谈。”
吴军有一回演话剧《绿荫里的红塑料桶》,剧场在京西的八大处。“那时还算山里,远着呢。林永健坐公交来看,完了跟我说演得棒,他是‘笑着带泪看的’,我特感动。”
何旭晶说,林永健拍戏和不拍戏时,状态两个样。“如果是下部队(没别的事),早上起来集合,迟到的准是他。那时他老在大厅检讨。可要是拍戏,从没见他迟过到。”如今何旭晶退休了,两人还经常互发短信聊戏。“前几天我还在短信里跟永健说,《怒放》这个戏,赵关克去法场把下级刘同军尸体背回来,还有为了救爱人罗麦打伤自己,这都精彩。但我也会跟他说,有时候为了好看加的一些小调侃,要注意适度。”
非理智型男演员
怎么熬出头的?林永健说,好像就是2005到2007那两三年,“不知怎么搞的,‘乱了套了’,大迸发。”
先是2005年春节的小品《装修》,林永健一人分饰三角,其中戴着假发演的大姐最为深入人心,一句“干嘛呢干嘛呢”,到现在还让很多人念念不忘。“当时巩汉林、黄宏,还有导演,3人在那儿。我一看剧本,有5个人啊,那两个人在哪?他们不吭声,冲着我乐。说这个女的呢,现在实在不太好找,你能不能代一下。后来实在找不着人,就代了。谁知一审查,好家伙,领导乐得都乐翻天了,连上厕所的时间都没了。那年总导演是郎昆嘛,他就用很有磁性的声音跟我说,祝贺你们,成功啦!”
那两年,他接连在《敌后武工队》《吕梁英雄传》里饰演汉奸。虽然演得活色生香,他总想能再有些别的角色。“我知道,他心里特想演好人。其实他自己就是一好人,不用着急。”吴军说。
“我这个模样的演员,没法一上来就演青春偶像,演不好,真叫拍马屁似的,拍不好拍马子上,一脚就给你蹬走了。你只能溜边溜缝,一开始演二嘎子,地痞流氓,汉奸、坏蛋,往里慢慢渗透渗入。所以说,你能发现我的一个轨迹(不是诡计啊),在接戏初期阶段,以反派居多,再往后走,农村题材、朴实憨厚的多了,慢慢地让观众接受了你以后,来点小变化,到最后,也能演国民党、共产党的高级将领,甚至领袖。”
《金婚》里原本没有大庄夫妇这一对。剧组开创作会时,导演郑小龙提议,“50集太长了,都是男女主人公,有些情感不太好表达,万一他想宣泄一下呢,起码有个说话的对象。”这样才有了一个和佟志一辈子交情的兄弟大庄,和彪悍又尖酸的庄嫂。林永健的演出被评论称为“自然,抢镜”。据说张国立的确曾经半开玩笑地敲打剧组:“你们可得加把劲,别这么多人干不过一个林永健啊!”
平生第一次担纲主角,则是在那部农村系列剧《喜耕田》。很多人都觉得林永健外形土,接地气,其实在演喜耕田之前,他从没正儿八经地在田地里待过,“我连韭菜和小麦都分不清。”
为了体验生活,他每天徒步,顺着庄稼地到现场,和农民聊天。到今天他都难忘那股田地里的味道。“走在里面,哗啦哗啦,暄了吧唧那个地,这个戏是按照四季来拍的。春夏秋冬那真是不一样,尤其是到了秋天,玉米割了地里还扎脚呢。”
在导演何群眼中,林永健不是那种“理智型”的演员。“他是从骨子里愿意把表演细胞充分地展示出来,有极强的表现欲,也特别善于设计小情节。”
最近在央视播出的《抉择》,林永健扮演的国民党驻北平行辕公署主任苏从恩是一位有着爱国和亲共意识的官员。有一幕是,当美军士兵在华犯事之后,美国将军维克顿反而趾高气扬地要求中国人道歉。苏从恩指责维克顿:“你不要以为你是将军就了不起,吴明泰(剧中京华大学校长)比你名气大得多,你不要因为一件小事惹恼他,不然你连将军都当不成,回家种白薯。顺便说一句,我也是个农民,我会种白薯。我教你,免费的。”何旭晶介绍,后面这段让维克顿下不来台的“白薯质问”,便出自林永健。
更早的一部电视剧《黎明之前》在贴吧上有接近30万的发帖量。林永健饰演的国民党情报高官谭忠恕和吴秀波扮演的卧底刘新杰既是至交,也是对手。全剧最后,完全可以活捉刘新杰交差立功,谭忠恕却选择放走了他。许多网友对谭忠恕这个角色颇有好感,影视系统里也有人专门撰文来讨论这部戏的人物塑造。
“后来,刘新杰到了解放区获得了独立勋章,谭忠恕则在台湾接受终身软禁。我觉得这是很感人、很人性的,也是近几年来,在国共历史题材的电视剧里很有突破的人物关系。”
“他为什么放走了刘新杰?你觉得他知道刘的真实身份吗?”“他能不知道吗?但是他是装糊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这是我兄弟。你注意到没有,在后期阶段,谭忠恕经常一个人坐在那,唉声叹气?”林永健忽然问我。
“之所以叹气,一个大的历史背景就是政党的衰落,二就是兄弟之间的情,将来如何面对,怎么办。”剧中谭忠恕为牺牲的共产党员买棺木,也是林永健自己加的细节。“我始终觉得,不管是什么人,首先要有人性的光辉。”
林永健是山东人,身上有着典型的传统价值观。一次,他去某位“首长”家拜访。“坐着坐着他突然跟我说句”永健你等我下啊“没一会儿,看见他背着他妈上楼梯,说实话,我那个眼泪就在眼睛里面打转。”这个画面的印象之深,在塑造谭忠恕这个人物时也得到了表达。
他请编剧给谭忠恕加了条家庭的线,和妻子在床头依偎谈心,唱歌给儿子听,对母亲侍奉有加。“孝道是中华民族的传统。人人都有爹娘,有妻儿,不管他是什么政党,什么身份,他对他的娘、媳妇、孩子要有爱。”
若说《潜伏》体现了革命者的理想与信仰,《黎明之前》则在政党斗争这点上做了较为深刻的反思。林永健因此觉得这是后者更高明的所在。“过去N多年以后,再拿出来比较,你会感觉到哪个更耐人寻味。就好像《亮剑》和《历史的天空》,我也会觉得表现军队成长史的《历史的天空》更扎人心窝。”
“他那德行,我们受用”
《爸爸去哪儿3》开播的晚上,看到荧屏上挤眉弄眼的林永健,80后观众景振华脱口而出:“嘿哟,这不就是一王贵吗?!”
景振华告诉我,自己对真人秀节目本来不怎么感冒,听说林永健参加,倒来了兴致。
“想想,当初看那部《高地》,也是为了陪爸妈才看的吧,一家人是冲着侯勇去的,结果最终‘皈依’了林永健。‘怎么跟林夕带入门,从此爱上黄伟文’似的。”
“为啥被他吸引住了?”“他不让人觉得演味儿重。说白话一点就是他那德性我们受用,看着舒服。”
导演周友朝和演员马跃也用了“舒服”这个词。“在剧组,他和有名、没名的演员,演得好或演得不好的,都处得好,跟他在一起特别舒服。”
“演员搭戏,比如有时和你对手的人就出个背面,这种情况往往就是副导演搭戏,有些有名的演员就会出来休息。林永健从来不会,不管拍多少遍,他来搭。”何旭晶说。
何群和林永健的第一次合作已经是10年前的事情,最后一次见面是前几年某部戏请林永健来帮忙串场。“就一天的戏,他一大早就到了,搬个小凳坐着等。还给剧组买了几大箱子水果什么的。”
7月8日《爸爸去哪儿3》在厦门召开发布会。见到在酒店自助餐厅现身的林永健,媒体“震惊”了,问他怎么不在自己包房吃。林永健奇怪,“为啥震惊?把吃的再拿回包房多麻烦。”
这种“朴素感”在出场并不多的《爸爸去哪儿3》第一集里也随处可见:
一开场,乡亲们跳舞迎接爸爸和孩子们到来,林永健立马混在乡亲中间一起扭秧歌;
剥玉米比赛时输给老乡,接受“浇玉米粒”的惩罚后,他用带着山东口音的普通话喊“没咋咋地!”儿子林大竣也拿了一袋玉米粒倒他头上,两个人开始互倒玉米,玩起了游戏。
大竣跟女孩夏天一起抢凳子,谁都不放手,林永健过来直接把儿子拉走,说了句“咱输了”,没有任何犹豫,儿子也没有哭闹。
去探望刘烨父子,林永健发现他们居然住在最破的窑洞里,第一反应是和他们换住处,后来又邀请刘烨儿子诺一去自家的“豪宅”睡觉。
林大竣是林永健41岁才得的儿子,取这个名字也有“大功告成”之意。不过这个工程“完工”,却给了他比演戏难上百倍的难题。他既愧疚自己很少陪孩子,又害怕跟孩子待一块儿。“我真弄不了,手足无措,狗吃刺猬没地儿下口,我受不了这个。在家的时候,晚上给他翻身我都害怕,怕给他脱臼了。”参加《爸爸去哪儿》,他说累的不是体力,是心里。“你得无时无刻不盯着他,他精神头是真足啊……不过就算是不给他洗澡、刷牙,不给他换什么睡衣,穿着衣服睡我都觉得很美好,很幸福。”
儿子比他热情,但遇到表达内心感情的时候,也多半和当爹的一样。林永健说在云南热带雨林里过夜,早上突然遭大象“袭击”,父子俩拔腿就跑。跑了很远,已经确认安全后,儿子又拉着他回去,让他拍下被大象踩得稀烂的帐篷。“问他为什么要拍,他‘啪’的眼泪就下来了,他说我舍不得离开这里。他很有情感,又很内敛,我觉得这性格挺好。”
景振华说,林永健的戏演得精,作为演员就很喜欢。“虽然怕好演员到了真人秀后会幻灭,但我好像莫名其妙地对他的三观和处事方式还是放心的。”看了第一集之后,她更加确认了这一点。“就是我心目中那个憨憨笨笨的他,善良、心软,又超级负责任。林永健的本事在于他给人‘很会做人’的感觉,可从来没让人觉得他在演。这种人天生在‘信任感’上是‘开挂’了的吧。”
(实习记者王笑迪对本文亦有贡献)
本刊记者 邓郁 发自北京 实习记者 程晛 编辑 翁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