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说:写这篇文主要是因为特喜欢吃冬瓜煮汤,吃着吃着会想那么大一个冬瓜,谁知道里面会长出什么,要是长出个水灵灵的姑娘该多好……
【一】
白色的月光洒在令丘城中,在每家每户的屋檐上都铺了一层薄薄的白霜,夜深人静,只有飞过城头的几只野鸟未眠。朝次睡得正酣,忽觉得房间抖了一抖,桌上茶盏哐哐地响,一阵突如其来的大风把关着的窗子“啪”地吹开。她一惊,连忙爬起来,随手抓了件衣桁上的外袍披在身上便往外跑。
院子里,宁樊沐着月光静立,一只手拉着身上披着的外衣,微微低着头不知在看什么。朝次三两步走过去,问道:“樊姐姐,有人闯进你设的妖障?”
她一面说,一面顺着宁樊的目光望去,地上一坨黑乎乎的,似乎是个人。
宋奚恰好在这时出来,一只手提着盏灯,另一只手揉眼睛,打着哈欠问:“地牛翻身了吗?”
朝次睨了他一眼:“你倒是镇静。”从他手里接过灯,弯下腰照了照,“是个姑娘,手里还握着一杆长枪……宋呆瓜,你把她翻过来。”
宋奚依言蹲下身去把姑娘翻了个身,再拨开她糊在脸上的头发,哇,这姑娘长得真清秀。
朝次拎着灯看了看,离心口三寸处有道圆形的伤,大概是被鞭子一类的东西打穿了胸口,污血把上襦染湿了大半。她虽然昏迷着,手里却仍死死抓着长枪。
“是只道行不深的妖,估计是和人打斗时逃到这里的。”宁樊微微皱眉,“不过,居然这么刚好落到我们家……”
“宋呆瓜,把她扛出去扔了。”朝次想了想,道,“扔远点,被让人看见,不然以为是你杀人抛尸。”
宋奚还抱着那姑娘,闻言“啊”了一声:“扔了?她伤得这么重,不救的话……”
“你要是不想死,就立马把她搬出去,否则我把你们俩一同埋了。”朝次故意放狠话,“快去!”
宋奚被吓得一哆嗦:“我……我这就去……”
最近几日宋奚的行为极其怪异。
他是朝次拿各种瓜果胡乱做出来的,外貌和朝次那被困在法阵中好几百年的夫君一模一样,可惜又呆又傻又软弱,脑袋唯一的用处大概就是用来装果肉果汁了……朝次见到他总要在心里叹气。
近日每当开饭时,他总是胡乱扒几口,就嚷着不舒服要回房躺着吃,然后拿个大盆装满饭菜捧回房间,从内锁了门谁也不让进。朝次有些担忧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道:“樊姐姐,宋呆瓜一向吃三碗的,最近每顿都要吃六碗,还老把自己锁在房里,是不是……”她微微叹口气,“是不是怀上了,又不敢和我们讲?”
宁樊举着筷子的手一抖:“朝次,他是男的。”
“瓜哪里还分男女公母。”朝次又叹口气,“他的身子是我用大冬瓜做的,是不是肚子里冬瓜籽要发芽了……天呐一个宋呆瓜已经够我烦的了,要是生出一群来……不行不行我得去给他请个大夫!”
宁樊扶额,无奈地说:“我也想给你请个大夫。”她放下碗筷,起身道,“你和我去看看就知道了。不过先说好,不许动手。”
她们悄悄来到宋奚房外。宁樊拿手指蘸了点水,在墙上画个圆圈,圆圈中渐渐现出房中情形。朝次踮了踮脚,扒在边缘往里瞧,小声道:“下次画低点,我矮。”
房内,宋奚舀着饭菜一口一口地喂给床上的姑娘,边喂边说:“你先好好养着,别出这房间,明天我去给你买点药,等你养好了我再送你离开。”喂完饭后又端了碗汤过来,“来,多吃点,你太瘦了。”
姑娘低头啜了口汤,低声道:“谢谢。”
是前天夜里掉在院子里的那人!宋奚居然没把她扔了,反而偷偷藏在自己房里!朝次一把火烧上心头,手上一用力,硬生生扣掉几块墙皮。宁樊握住她的手,低声说:“冷静,说好的不动手。”
朝次只能恨恨地磨牙。
“对了,之前你没力气说话,我都没问你叫什么。”宋奚坐在矮凳上,盯着姑娘傻兮兮地笑,“你从哪里来呀?”
“我叫宣竹曲,从荒北衡天山来。”宣竹曲低下头去,吸了吸鼻子,“衡天山住着五色鸟一族,前不久我族与妖界起了冲突,妖皇派军屠戮衡天山,我是逃出来的……”
宋奚见她哭了,手忙脚乱地找帕子:“你别哭别哭,我不问了。”
宣竹曲看他找不到帕子,自己抬袖抹了抹脸:“救命恩人,可否告诉我你的名姓?日后好报答。”
“我不要什么报答。”宋奚挠挠头,“我叫宋奚,家里还有个姐姐宁樊,朝次是我……哎你干吗这么惊讶?”
“宋……奚?”宣竹曲好不容易才把下巴合上,“我听过你,据说你手里有无数奇珍异宝,件件都是厉害的法器。可是,你不是六百年前被人关到琉璃壶中了吗?”
宋奚一张嘴差点把真相告诉她,然而电光石火间想起朝次凶狠的眼神,忙将嘴边的话咽回肚中,别开脸敷衍道:“可能只是碰巧同名同姓吧。”
屋外,朝次的眼神黯淡下去,轻轻将手上沾染的灰土拍掉,一言不发地转身回房。宁樊晓得她是想起了至今仍困在琉璃壶法阵中的真宋奚,心中不免怅然。
荒北衡天山……宁樊细细思忖一番,印象中似乎七百多年前,五色鸟也曾遭过妖界屠戮。
【二】
午后无事,朝次趴在桌前看书,看乏了便把脸埋到臂弯中小睡。宋奚算准了这个时候朝次必定会午休,掐着时辰蹑手蹑脚来到她房中,低声唤了几句“朝次”,见趴着的人没反应,料想她已经睡熟,心中欢喜,走到木柜前打开门,取出她藏药物的小匣子。匣子里许多瓶瓶罐罐,宋奚不知道哪个能治宣竹曲的伤,索性全部带走。他把木匣塞在怀里,缓缓地关上柜门,转身要走,却发现朝次站在身后盯着他笑。宋奚心里一毛,往后一退撞在木柜子上,哭丧着脸说:“你醒了啊。”
“我根本没睡着。”朝次将手伸进宋奚怀里,“你这双偷东西的手还是剁掉吧。”
宋奚死死抱住木匣子不让朝次拿走:“两只手都让你剁,你把药给我。”
朝次没能拿到匣子,将手抬得更高些,往宋奚脑袋上就是一巴掌:“看上那姑娘了?倒是第一次看你这么有骨气啊!”她气冲冲地走到桌边坐下,“万一她是冲着那些宝物来的呢?万一是仇敌派来的呢?搭上我和樊姐姐的命你也要护她?你和她才认识几天啊!”
宋奚低着头小媳妇似的跟着走过去,委屈地说:“三天。你都知道了啊?”
朝次揉了揉额角:“我知道你心地好,好得有点蠢,而且是个死心眼。”看了眼还紧紧抱住药匣子的宋奚,“樊姐姐去荒北了,等她回来再说。你先把药放这儿。”
直到天色将暗时宁樊才一脸疲惫地回来。荒北的衡天山前段时间确实和妖界打了一场,宣竹曲是不是逃出来的五色鸟之一,等试过之后才知道。
“把这药粉混在饭里拿给她吃。”宁樊摊开手,“这是用衡天山的果子做的,若她不是五色鸟,吃了便会现出原形。”
朝次拿起那包药粉:“我去。”
这事是瞒着宋奚做的。朝次端着饭菜出现时,宣竹曲惊慌得差点钻床底。
朝次笑着把饭菜放在桌上,一面招呼宣竹曲过来吃一面道:“宋呆瓜是把我描述成妖魔恶煞了吗,你这么怕我。”
宣竹曲慢腾腾地挪过来:“没有没有,他总是夸宋娘子来着。”
“夸我什么了?”朝次挑眉问道。
宣竹曲硬着头皮说:“夸……夸你温柔贤淑?”
朝次“扑哧”笑了:“可见你在撒谎。宋呆瓜每天都要挨我的打,哪可能说我温柔。”她把筷子递到宣竹曲手里,“樊姐姐让他出门买东西去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我怕你饿着,就送饭来了。”把菜肴往她面前一推,“他想救你,我原先是不同意的,从天上掉下个陌生姑娘在家里,任谁都会起疑。”
宣竹曲小心翼翼地问:“宋娘子现在不怀疑我了?”
朝次托腮笑着看她,不答反问:“那你怀疑我们吗?”
“你们?”宣竹曲摇摇头,“在房子周围布下妖障,不为防人进来,只为掩藏自身气息,你们不是凡人,但也不会是坏人,大概,是和我一样在逃命吧,没什么好怀疑的。”
朝次看着她吃完一碗饭和一碟子的菜,终于放下心来,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陶罐放在桌上:“这药你分三次吃,三天吃一次。”
宣竹曲刚要伸手去拿,木门被哐地撞开,宋奚匆匆忙忙地跑进来,一脸紧张之色:“竹曲,你……朝朝朝……朝次!”
“你慌什么?”朝次真是恨不得把他大卸八块,“我会吃了你这娇滴滴小娘子吗?”
宋奚想起她昨晚说想吃烤鸟肉,一个“会”字差点脱口而出,生生忍住了:“你别烤她,也别赶她走。”
朝次拍桌而起,宋奚咽了咽口水退了几步。
“白!眼!瓜!”走到他身边时,朝次恨恨地瞪了他一眼。
宣竹曲看着朝次怒气冲天的背影,有些紧张地问:“要紧吗?”
“啊?没事没事,她老爱发火。”宋奚走到她身边,讨好地伸出手去,“早上你照镜子时嘟囔说没梳子,刚才我出门恰好看到有小摊在卖。”他摊开的手掌上躺着把崭新的刻着云鸟纹的木梳:“喏,送给你。”
宣竹曲似乎愣了愣:“我只是随口一说……”
“我也是随手买的。”宋奚笑呵呵地拉过她的手,把梳子交给她,“等你再恢复些,我带你去外面走走。”
宣竹曲看了看桌上的碗筷,沉默不语。宋奚摇摇她的手,满怀期待地问道:“好不好?”
“好。”她笑着说。
【三】
七月十三,令丘城下了场暴雨,屋顶上的瓦片被雨滴砸得嗒嗒直响。宁樊换了身素服,头戴白花,在廊下发了一早上的呆。朝次远远地看着她,跟着站了一早上。
宣竹曲悄悄问宋奚:“家里有人去世了吗?”
宋奚这两天为了把床让给宣竹曲,夜夜打地铺,此时正忙着叠被子,闻言摇摇头:“今天七月十三,是宁樊亡夫的祭日。”
“亡夫?”
“是啊,似乎是叫秦再……”
秦再本是宋奚的坐骑,化为人后又当起侍卫,而宁樊本是宋奚好友蒙稷家中一名乐伎,和朝次关系很好,顺带着和秦再的关系也打理得不错。秦再是武夫,生得高大英俊,宁樊是乐女,身材高挑性情温婉,两人站在一起十分般配,朝次总爱拿他们俩开玩笑。
说起来,宁樊早就看上了秦再,才会往宋家跑得那么频繁,只是碍于脸皮薄不好先开口。秦再什么态度,朝次却拿不准,说他有意吧,他对宁樊总是谦恭有礼得有些疏远,说他无心吧,被朝次说笑时,他总是瞧一眼面色羞红的宁樊,然后微微一笑,似是很开心能和宁樊扯在一起。眼见着一年年过去,两人还是不温不火的暧昧关系,朝次急了,跑去让宋奚帮忙。
“秦再和宁樊?”宋奚似乎很吃惊,“宁樊不是许给宣堂了吗?”
“什么?”朝次也很吃惊,“什么时候许的?”
“上个月,在酒席上宣堂向蒙稷求了个乐伎,就是宁樊。大约月底便要完婚了。”
宣堂,那就是个疯子。
自某次宴会上他见过宁樊后,便心心念念要将宁樊娶回家,时不时送些诸如人骨珠、婴血石的骇人玩意儿,得了空便堵在宁樊家门口要她陪着一起去看山看海看星星,宁樊不胜其烦,三天两头就跑到宋家躲避。他曾跟着宁樊来到宋家,蹲在门口等了八天都不肯走,直到宋奚外出归来,觉得他的蹲姿还不如石狮子好看,赖在家门口不走有辱宋家形象,提剑将他赶跑了。
他追宁樊整整十年,最后终于醒悟过来,这样追下去是不会成功的,于是搬出自己和蒙稷的交情,直接向他要人。
这真是太无耻了!
朝次把这个消息告诉秦再时,秦再明显一怔。
“你到底喜不喜欢她啊?”
秦再沉默许久,才道:“我配不上她。”
“你以为宣堂那种疯子就配得上她?”朝次拂袖转身,“懦夫,我自己去找樊姐姐,她肯定不愿意嫁的。”
秦再的手握住腰间的剑,喊住她:“我和你去。”
他们经过前堂,看见宁樊跪在宋奚脚下:“求你看在我和朝次的交情上,帮这一回。”
朝次小跑过去扶起她:“樊姐姐,你自己跑出来啦。”
宋奚看了眼宁樊,又看向愣在原地的秦再,问道:“你要不要娶她?”
他话一出口,其余三人皆是一惊。
“你要不要娶她?”宋奚又问了一遍,“你若娶她,就在堂前对着天地行礼,往后的事我来挡;你若不愿娶,我将她送回蒙稷那儿去。”
后来宣堂寻到宋家,秦再将宁樊护在身后,手里的长剑寒光暗藏:“她已经嫁给我了。”
宣堂那模样好像要炸上天去,长刀往地上一砍,青石上裂开一条长缝,刀风凌厉而来。朝次往宋奚背后一躲避开刀风,宋奚老神在在地低头饮茶。
宣堂是个识时务的,心知动起手来自己肯定要吃亏,骂了几句就走了。
“后来呢?”宣竹曲听得津津有味,催着宋奚往下讲,“后来怎么样?”
“大约过了几年吧,宣堂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幅奇怪的画,暗中约了秦再见面,把秦再收进画中烧死了。他还怀疑宋奚和宁樊之间也不干净,不然不会帮她,于是带着那画转身又找宋奚,结果被宋奚砍了头剥了皮。”见宣竹曲眼神变得崇拜,宋奚忙摆摆手,“不是我,是如今被困在琉璃壶的那个,我只是朝次用瓜果照着他的样子做出来的假人。”
“假人?”宣竹曲笑了笑,“你比那些有些有肉的人都好,好一百倍。”
许是第一次被人这样夸赞,宋奚的脸红了,起身就往外跑:“我去烧点水。”
【四】
“你说什么?”朝次差点把桌子掀了,“你要娶她?”
“对。”
“你们才认识几天,你就要娶她!”朝次把手往袖子里收了收,防止自己把茶盏扔过去,“不行!”
“认识一个月了。”宋奚头一回这样和朝次顶嘴,“我就要娶她,我喜欢她。”
一旁的宁樊撑不住,“噗”的一下把刚入口的茶喷了出来。朝次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挺直了腰板的人,第一次觉得他是高大的。
“宋呆瓜,你连心都没有,拿什么喜欢人。”朝次有些讶异,“你见过冬瓜喜欢冬瓜的吗?”
“我活着,能说会跳,会吃饭会睡觉,为什么就不能喜欢人?”宋奚回道。
“好……好吧,你喜欢她什么?”朝次突然觉得世界真奇妙。
“她不会吼我,会夸我、会给我缝被树枝钩破的衣服、夜里会给我盖被子,还会……”
“行了行了。”朝次不禁反思平时会不会对他太坏了,“她也不一定愿意嫁给你,等她伤好还是要送人家回荒北的。说起来,她的伤怎么样了?”
“好多了,多谢宋娘子关心。”宣竹曲忽然走进屋来,依旧是那副低眉顺眼的样子,“我昨夜就和宋奚说了,我愿意嫁给他。衡天山已经被妖界的人占了,我已无家可归,宋娘子若是不介意,我留下来洗衣做饭,绝不白吃白喝。”
朝次震惊地看着她,再震惊地看宋奚温情脉脉地牵起她的手。
“樊姐姐,我出去走一走,冷静一下。”朝次保持着被雷劈的神情走出房去,一面走一面喃喃道,“不可思议,真的有人喜欢呆瓜……”
宋奚紧握着宣竹曲的手,望向宁樊。
宁樊放下茶盏,追着朝次而去:“等等我……”
宋奚和宣竹曲的婚礼定在八月初一。
婚宴散后,宁樊收拾残局,宋奚帮忙,朝次因晚上多喝了几杯,有些晕乎,靠着柱子站了片刻,忽地笑道:“家里好久没这么热闹了。宋呆瓜,你帮樊姐姐把这儿收拾干净再回房,我先去帮你看看新娘子。”一边说一边晃晃悠悠地往宋奚房里走。
宁樊摇摇头:“我去给她熬点醒酒汤。”又从菜碟中抓起一把豆子一撒,化出五六个小姑娘,“你们把这儿收拾干净。”
朝次笑嘻嘻地刚踏进房中,便见墙上高挂着一幅画,有个眉目如故的男子从画中缓缓走来。屋中无风,他的衣袖却翻飞而起,伸过来的手骨节分明,左手腕上戴着一串玉石。朝次把手放到他掌中,一边笑一边说:“宋奚,你回来了啊,真好。”
那男子正要将她带入怀中,门突然被推开。宁樊端着醒酒汤走进来:“朝次,喝……血丹青!朝次别去!”她向前纵身一跃去拉住朝次的衣袖,可已然来不及了,三人一同被道红光收入画中,原本空白的纸上瞬间烧起鲜红的火,隐约能听见从火中传来的凤鸣声。
宣竹曲手一挥,那幅画“啪”地卷起,落回她手中。她用一根红绳子慢慢地缠绕,打个结,画中声响刹那消失。
她的兄长宣堂,当年死于宋奚之手,他的死,朝次和宁樊也脱不了干系。如今终于报仇了,她笑着想。
“竹曲,刚才是不是有奇怪的鸟叫声?”宋奚挽着袖子走进来,“朝次呢,她不是说要来看你?”
宣竹曲虚弱地半躺在床上,手里握着长枪。她抬头看着宋奚,许久,轻笑道:“你穿喜服的样子真好看。”
“你也好看。”宋奚走过来,“你的脸色好差。”
怎么可能不差。当时她逃跑途中被人用游丝射穿胸口,因怕被宁樊认出自己的来历,只能自己用长枪刺透原本的伤口来掩饰。后来她们在饭菜中下了药粉,那些药粉她吃了虽不至于被打回原形,却令她的伤势加重,方才又拼命打开血丹青,如今她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宋奚,你快走吧。宁樊的妖障没了,追杀我的人很快会找来的。”
“宁樊怎么了?还有朝次人呢?”
宣竹曲摇摇头,不愿告诉他。
宋奚一头雾水,上前背起她:“你的伤好像又恶化了,我先带你去朝次房里找药。”
他把朝次的药全都翻了出来,一股脑塞给宣竹曲:“你看看该吃哪个。”然后又去翻床边的一只大木箱,搜出一双青黑色的鞋子换上。
外头白光乍现,宣竹曲叫道:“宋奚你快走!”
宋奚背起她,又捡起她的长枪,推开窗迎着风跳了下去。
【五】
宋奚本无法力,但有了蹑云履,穿梭云间来往如风,并不担心身后人会追上来。宣竹曲奄奄一息地趴在他背上,断断续续地说:“她始终会循着我的气息找来,你还是把我放下吧。朝次和宁樊已经不在了,你以后自己好好过日子,找个善良的姑娘……”
宋奚疑惑地微微回头:“你不就是善良的姑娘吗?”
宣竹曲笑了:“我不是。”
身后突然一阵尖锐的响声,几道游丝泛着寒光袭来,宋奚本能一躲,被打掉一只鞋,身子一偏一坠。他反身紧抱住宣竹曲,明明自己怕得发抖,还安慰对方道:“别怕。”
他们落在一处荒漠,借着风沙的遮挡避开追寻者。
宋奚背着宣竹曲一拐一拐地躲到一座废弃的古堡里。幸而蹑云履还剩一只,他们不至于摔死,只是被打掉的那一只找不回来了,宋奚的左脚也受了伤,成了个瘸子。
他们躲了四五日。荒漠中没有食物,起初宋奚把每种药都倒出来试了试,吃了没大碍的话就全喂给宣竹曲:“吃了垫垫肚子。”
宣竹曲哭笑不得:“哪有以药充饥的?”
“药总比沙子好吃。”宋奚看了看四周的漫漫黄沙。
没多久一匣子的药就吃完了。宣竹曲伤势未愈,又饿得慌,实在觉得折磨,夜里只能抱着长枪皱眉假睡。可是空荡的古堡里回响着她肚子的咕咕声,十分清晰。
她听见窸窸窣窣的声响,以为是宋奚在翻身,便没理会。谁知不一会儿,有个带着清香的物体送到她嘴边,耳边是宋奚略带着睡意的话:“吃吧。”
她咬了一口,酸酸甜甜,是桃子。
狼吞虎咽吃完后,宣竹曲终于有了力气说话:“哪来的?”
“捡来的。”宋奚嘿嘿笑道,“厉害吧?”
次日晨光照进古堡,天地一片金黄,放眼望去皆是沙石,似乎没有一只活物。宣竹曲回过头,宋奚靠着墙壁睡得正熟,一只手抱膝,另一只手……咦另一只手呢?
宣竹曲急忙把他喊醒:“你的手呢?”
宋奚朦朦胧胧睁开眼,抬手要揉时发现自己左手掌不见了。他略略一想,认真地说:“可能昨晚被野狼叼走了。”
“哪有吃素的狼。”宣竹曲环顾四周,看到地上那颗桃核,恍然大悟,激动地按住宋奚的肩,“你把自己的手给我吃了?你疯了吗?”
宋奚依旧傻兮兮地笑:“没事,回去让朝次帮我重新做一个就行。你饿吗,我的胳膊是白萝卜做的,可能不是太好吃……”
“我不吃!”宣竹曲似乎生气了,背对着他坐下,半天不说话。宋奚不知哪里做错,挠着脑袋道:“你放心,在朝次和宁樊找到我们之前,我够你吃的。她们很快就会找来的。”
“她们不会来了。”宣竹曲的声音低低的,带着一点哭腔。这么多天过去,她们大概已经被画中的火烧得半死不活了。
“宋奚,你别对我这么好。我受不起。”
宋奚见她难过,一时不知该怎么安慰,爬过来拿袖子给她擦了擦脸上的泪:“你不也对我很好吗,我受得起,你也受得起。”想了想,又说,“我没有父母兄弟,对我好的人很少。”
“我倒是有个兄长。”宣竹曲缓缓道,“那时我还很小,兄长经常带我到各界游玩,我想要什么,他都会尽力帮我弄到,别人要是欺负我,他就抡着刀去理论。夜里他带我爬上丹穴最高的山吹笛子,笛声引来许多鸟儿,月光皎洁柔和,兄长拉着我化成凤凰翩然起舞……”
“你不是五色鸟吗?”宋奚问道。
宣竹曲不说话了。
“你兄长还在衡天山吗?以后我带你去找他。”
宣竹曲还没来得及回答,古堡忽然渐渐化成飞沙,日光一寸寸洒下来,他们身边再无遮蔽物。不远处站着个红衣女子,飞扬的袖中几道游丝缠着脚边的残垣,一拉一抹间将夯土切成无数沙砾。
宋奚认出是之前攻击他们的人,忙起身挡在宣竹曲面前。那女子轻笑一声,游丝回转,割掉宋奚整个左臂。
宣竹曲一声惊呼,用尽力气将手边的长枪掷出。可对方宽袖一挥,长枪被打了回来,铮然插入她面前的沙石中。
她错愕地抬起脸。那女子缓步而来,声音清冷:“血丹青呢?”
【六】
游丝如万千利剑飞来,宣竹曲避无可避,望着那些被日光照得五彩斑斓的游丝,心想,真的活不成了。
若不是宋奚替她挡下这一招。
她看到那些游丝穿透宋奚的身体后又被抽回,她看到宋奚重重摔在风沙中,没有流半滴血,可已然无法起身了。
红衣女子走到宋奚身边,扯开他破烂的衣裳,将手伸进他腹中掏出一颗月白色的珠子。
“好大的狪狪珠,难得一见。”女子低头看到宋奚化成瓜果的躯体,笑道,“你还有这本事。”她手一扬,黄沙渐渐将宋奚的遗体掩埋。
若珠子被拿走,宋奚再也救不回来了。宣竹曲面上都是泪水,咬唇拔起跟前的长枪,从中折断,倒出藏在里头的卷轴画。女子眼神一动,袖中游丝又出,要来抢画。宣竹曲慌乱之间将红绳弄成了死结,心一狠,低头咬断了绳子。
画卷“哗啦”一声铺开,如血火光逼得日月失色,一只赤红的凤凰长鸣一声,从画中飞出,落在十步开外。它蜷在胸前的左翅缓缓张开,朝次拍着胸脯走出来:“闷死我了。”
火凤渐渐化成人形,却是宁樊。
“宁樊?你还活着?”红衣女子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竹曲盗血丹青,是为了对付你?”
宁樊从地上拾起画,慢慢卷起来:“七百五十年前,我的夫君命丧此画。今日我若非火凤之躯,怕也没命逃回来。丹穴该好生看管这邪物。”
红衣女子从她手中接过画卷,面有羞愧之色:“是我失职。”瞥了眼命不久矣的宣竹曲,“这人害你们不浅,交由你们处置吧。”说着便要离开,却被朝次一把抓住。
“我的珠子呢?”朝次问。
她慢吞吞地从怀里掏出狪狪珠递过去。还没焐热呢,真不想还。
朝次拿了珠子,弯腰从沙子里扒拉出宋奚的身子:“哎,又要做新的了。”又捡起旁边断了的红绳,回头挥了挥:“你的原身也坏了,可惜不能换新的。”
宣竹曲愣愣地坐在原地:“我的……原身?”
“你真以为自己是火凤?”朝次摇摇头,“你是一根筋。”
原本宣竹曲和她的兄长都属丹穴凤凰一族,算起来和宁樊是同乡。七百五十年前她的兄长领着她到荒北衡天山拜访五色鸟,恰遇上妖界率兵来攻打衡天山,本着多年交情,他的兄长出手相助,但最终不敌,负伤后带着宣竹曲匆匆而逃,路上却遇到了宣堂。
宣堂和妖界勾结,本只是想趁乱搜罗些衡天山的宝物,没承想遇到两只受了伤的火凤。他因宁樊之事对宋家怀恨在心,一直想方设法要报仇,看到那两只火凤时,他心里闪过个可怕的想法。
宣竹曲的兄长被剥皮拆骨,骨头研磨成粉末和着凤血洒进纸浆中,做成了血丹青;而从宣竹曲身上抽离下来的筋被做成了捆画的红绳子。
她的兄长为了护她魂飞魄散,她的魂却始终依附在红绳上,不肯散去,直到十年前重新化出人形。
彼时宣堂已死,血丹青一向被视为邪物,丹穴的人将它收回看管。宣竹曲等了十年才带着画逃出来,只是记忆有失,往事只能记些片段。
她记得有个疼爱她的兄长,却不记得她的兄长是谁。
“那个戴斗笠的人告诉我,宣堂是我的兄长,死在你们手上。他帮我从丹穴逃出,又指引我到令丘城找到你们……”宣竹曲屈膝掩面,泣不成声,“怎么会这样……我还害死了宋奚……”
宁樊蹙眉。戴斗笠的人,应该是她和朝次的仇家,好一招借刀杀人。
朝次安慰她:“别哭,你也有报应了,原身断裂,命不久矣。”
宣竹曲抽抽搭搭地从怀里掏出件物事,交到朝次手里:“若宋奚能活过来,劳烦还给他。”
朝次低头一瞧,是把普通的木梳子。
她把梳子和狪狪珠握在手中,弯腰笑着问道:“宣竹曲,你愿意当瓜吗?”
天气晴好,宋奚蹲在院子角落处往黑土上浇水。隔壁李大娘进来后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听说你新娶的小娘子跑了啊,别太难过了。你在种花吗?”
“种瓜。”宋奚头也没回,“等瓜长出来,竹曲也长出来了。”
李大娘知道竹曲是那小娘子的名字,一时觉得好笑:“真是个傻子,从没听说能种出媳妇的。”她一抬眼,正好看到朝次走来,忙挥挥手,“宋娘子,你家这呆子在种媳妇呢。”
朝次看了宋奚一眼,笑着说:“让他闹去吧。”顿了顿,眼中笑意更深,“谁知道会长出什么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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