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
泰山很大。
“泰”即“太”,“太”的本字是“大”。段玉裁以为太是后起的俗字,太字下面的一点是后人加上去的。甲骨文、金文中的大字下面如果加上一点,也不成个样子,很容易让人误解,以为是表示人体的某个器官。
因此描写泰山是很困难的。它太大了,写起来没有抓挠。三千年来,写泰山的诗里最好的,我以为是《诗经》中的《鲁颂》:“泰山岩岩,鲁邦所詹。”“巖岩”究竟是一种什么感觉,很难捉摸,但是登上泰山,似乎可以体会到泰山是有那么一股劲儿的。“詹”即“瞻”,是说在鲁国,不论在哪里,抬起头来就能看到泰山。这是写实,然而写出了一个大境界。汉武帝登泰山封禅,对着泰山简直不知道怎么形容才好,只好发出一连串的感叹:“高矣!极矣!大矣!特矣!壮矣!赫矣!骇矣!惑矣!”完全没说出个所以然。这倒也是一种办法。人到了超出经验的景色面前,往往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就只好狗一样地乱叫。杜甫的《望岳》,自是绝唱,“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一句话就把泰山概括了。杜甫真是一个深受儒家思想影响的伟大的现实主义者,这一句诗表现了他对祖国山河无比的忠悃。相比之下,李白的“天门一长啸,万里清风来”,就有点“洒狗血”。李白写了很多好诗,很有气势,但有时底气不足,便只好洒狗血,装疯。他写泰山的几首诗都让人有底气不足之感。杜甫的诗当然受了《鲁颂》的影响,“齐鲁青未了”,当自“鲁邦所詹”而出。张岱说“泰山元气浑厚,绝不以玲珑小巧示人”,这话是说得对的。大概写泰山,只能从宏观处着笔。郦道元写三峡可以取法。柳宗元的《永州八记》刻琢精深,以其法写泰山即不大适用。
写风景,是和个人气质有关的。徐志摩写泰山日出,用了那么多华丽鲜明的颜色,真是“浓得化不开”。但我有点怀疑,这是写泰山日出,还是写徐志摩?我想周作人就不会这样写。周作人大概就不会去写日出。
我是写不了泰山的,因为泰山太大,我对泰山不能认同。我与一切伟大的东西总有点格格不入。我十年间两登泰山,但彼此可谓了不相干。泰山既不能进入我的内部,我也不能外化为泰山。山自山,我自我,不能达到物我合一,使山即是我,我即是山。泰山是强者之山——我自以为这个提法很合适,我不是强者,不论是登山还是处世。我是生长在水边的人,一个平常的、平和的人。我已经过了七十岁,对于高山,只好仰止。我是个安于竹篱茅舍、小桥流水的人,以惯写小桥流水之笔而写高大雄奇之山,殆矣。人贵有自知之明,不要“小鸡吃绿豆——强努”。
同样,我对一切伟大人物也只能以常人视之。泰山的出名,一半由于封禅。封禅史上最突出的两个人物是秦皇汉武。唐玄宗作《纪泰山铭》,文辞华缛而空洞无物。宋真宗更是个沐猴而冠的小丑。对于秦始皇,我对他统一中国的丰功不大感兴趣。他是不是“千古一帝”,与我无关。我只从人的角度来看他,对他的“蜂目豺声”印象很深。我认为汉武帝是个极不正常的人,是个妄想型精神病患者,一个变态心理的难得的标本。这两位大人物的封禅,可以说是他们对自我人格的夸大。看起来,这两位伟大人物的封禅实际上都不怎么样。秦始皇上山,上到一半,遇到暴风雨,吓得退下来了。按照秦始皇的性格,暴风雨算什么呢?他横下心来,是可以不顾一切地上到山顶的。然而他害怕了,退下来了。由此可以看出,伟大人物也有虚弱的一面。汉武帝要封禅,召集群臣讨论封禅的制度。因无旧典可循,大家七嘴八舌瞎说一气。汉武帝恼了,自己规定照祭东皇太乙的仪式来。上山了,却谁也不让同去,只带了霍去病的儿子。霍去病的儿子不久即暴病而死,死因很可疑。于是,汉武帝究竟在山顶上鼓捣了什么名堂,谁也不知道。封禅是大典,为什么要这样保密?看来汉武帝心里也有鬼,很怕他的那一套名堂并不灵验,为人所讥。
但是,又一次登上泰山,看了秦刻石和无字碑(无字碑是一个了不起的杰作),在乱云密雾中坐下来,冷静地想想后,我的心态就比较透亮了。我承认泰山很雄伟,尽管我和它不能水乳交融,打成一片。我承认伟大的人物确实是伟大的,尽管他们所做的许多事不近人情。他们是人里头的强者,这是毫无疑问的事。在山上待了七天,我对名山大川、伟大人物的偏激情绪有所平息。同时我也更清楚地认识到我的微小、我的平常,更进一步安于微小、安于平常。
这是我在泰山受到的一次教育。
从某种意义上说,泰山是一面镜子,照出每个人的价值。
(水云间摘自作家出版社《草木春秋》一书,黎 青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