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门御后

时间:2017-05-15 16:05:09 

寒风挟着白雪狂飞乱舞,弥弥漫漫,视线受阻,几乎看不清十米之外是何模样。荣竟用冻得通红的手扒了把脚边的雪,雪水浸过干裂发紫的唇滑入口中,真真是凉得透心。

押送荣竟一行人的赵兵看他停下脚步,一脚将他踹翻在污雪中:“荣贼,再敢停歇,老子这就杀了你!”

荣贼……荣竟猛地站起身,疯狗一般冲上去想要杀了赵兵,却被他身旁衣衫褴褛的小太监福子抱紧了胳膊:“二殿下,保命要紧啊!”

“赵兵攻城,皇上和太子走得匆忙没顾上您,可您是二殿下,皇上定会急着把您救回去,您可千万忍住!”

荣竟布满血丝的眼中,情绪波涛汹涌,怨极恨极。父皇昏庸,赵国兵临城下,他非但没有御驾抗敌,反而仓皇而逃,以致人心散乱,十万将士、百姓和翟老将军,就这么白白死了!

荣竟这些日子,只要一想到此,便觉得心凉如死,他冷笑一声,手掌却在袖中渐渐收紧。突然,荣竟朝赵兵狠狠吐了一口唾沫,那赵兵大怒,举起长枪刺向他。没想到,他非但不躲,反而迎了上去。长枪将将碰着荣竟胸口,赵兵却一口血喷到了他脸上,不敢置信地倒了下去。

远处马蹄飞雪,箭声呼啸着袭来,数十支箭直中赵兵脖颈、胸口,皆是一瞬毙命。

荣竟一怔,发狂的神色渐平,他眯着眼极目望去,有一人一马踏雪而来,而那马背之上的人竟是个女子!离得近了,荣竟方才看到那女子额间系着一条白巾,她行到荣竟身前,居高临下地道:“翟疏救驾来迟,请二殿下见谅。”

翟疏?自幼被翟老将军养在边疆,能文能武,只因是女儿身,不能进朝封官,却依旧威震边疆的翟家小女?荣竟直勾勾地盯着翟疏,翟疏坐在马上垂目看着荣竟,丝毫没有君臣之礼。待雪花飘了满头,翟疏才几不可闻地蹙了蹙眉头,唤道:“二殿下?”

没想到荣竟突然指向荣国的方向,流着血泪厉喝道:“国破将亡,你怎么到这时候才来!”

翟疏一愣,看着荣竟悲愤难抑的神色,这才下马走到颤立发抖犹不自知的荣竟身旁,云淡风轻地抹去了他脸上的血迹:“二殿下,有翟家在,荣国就不会亡。”

然后,荣竟骑在翟疏的马上,翟疏牵着马,深一脚浅一脚地领着众人往回走。幸亏这几日风雪连天,视物极差,才使得翟家军这次救二殿下的行动在引起赵兵注意之前顺利完成。

翟疏道:“皇上在逃亡路上死了,大皇子不日将在江宁称帝。”

闻言,荣竟的掌心被硌得生疼。

“新皇决定向赵国称臣,并以黄河为界,将北方尽数划为赵国领土。”

荣竟猛然攥紧手掌,鲜血横流,满腔愤懑,只恨不得嘶吼一声。他就算战死沙场,也不愿将江山拱手让人。可是他亦清楚得很,太子软弱无能,恐怕他这二十年来唯有的阴毒心机,就是算计怎么让他这个亲弟早日命丧黄泉。

翟疏问:“荣竟,你甘心吗?”

“杀了他,我要做皇上。”荣竟紧抿唇角,“我知你为何此刻来救我。国难当头,若你支持太子登基,此时应竭力保护太子安全,可是你却以身犯险来边城寻我,你不想太子当皇上。”翟疏一怔,这个传言中从未受宠,未被当储君培养过的二皇子,竟有这般心思和狠意。

“弑亲,夺位,二殿下可知这是大逆?”

“非常时期,非常手段。李世民城门灭手足,武媚娘宫闱弑血脉,俱是大逆,”荣竟直勾勾地望向翟疏,“却是百姓之大幸,孰错孰对?”

他指着雪原远方隐隐露出的城墙:“翟疏,我做皇上,才会支持你驱除赵贼,你才能为翟老将军报仇。”他成功地掐住了她的软肋。

“殿下,你手怎么了?”翟疏蹙眉,看着顺着荣竟手掌流下的一道血迹。

“总要活下去的,不然怎么回去报仇?”荣竟摊开手,血肉模糊的掌心上,破碎的碗片如同刀片,锋利无比。

那是他激怒赵兵,趁机刺杀赵兵的唯一筹码。

“翟疏,你可愿看我建立的盛世天下?”

翟疏笑了,不带一点女儿的娇媚,却飒爽得如同这漫天飘雪,清凉着荣竟这些日子以来被燃城烈火灼伤的心。

“是,吾皇。”

彼时旭日东升,江宁行宫外文武百官跪了一地。祭台之上,太子一身黄袍,冕冠垂旒。翟疏与荣竟站在行宫外最高的屋檐上,二人衣裳纷飞,神色凝重冷冽。

翟疏眯着眼睛,将箭架在弯月弓之上。那一道日光洒向大地,将翟疏一身清冷的白也染了些许暖意。箭尖凝起一点日光,耀得荣竟险些睁不开眼。

“荣竟,从此以后,这就是你的天下。”

紧接着,箭气割破长空,凌厉的风声宛如催命的鬼叫,太子眼中映入破空而来的飞箭,恐惧被紧扼在喉中,再也没有机会喊出来。掩伏在行宫四处的翟家军立刻蜂拥而出,制止住慌乱的场面。翟疏几步跃进行宫之中,当众说道:“先皇曾言,无我翟家虎符,任何人登基皆为谋逆,杀无赦。”

年过半百的大丞相区若悲愤地道:“毒女!你这是要造反!可怜皇室血脉再无传承!”

“谁说皇室再无血脉?”

文武百官闻声望去,荣竟翩翩然走到祭台之上,多半官员却不敢言语,皆看向区相。

荣竟袖中的手死死抓住衣袍,这就是他父亲留下的烂摊子,外戚专权,立新皇,不过是立个听话的傀儡罢了。荣竟看着翟疏,翟疏明了,将她的手覆在他手上,冰凉一片,像是带着寒气。

“朕不日将与翟疏成亲。”

众官倒抽一口冷气,皇权与军权的结合,谁还敢造次?翟疏侧身,跪在荣竟面前,她脖颈间露出一截银绳狼牙,逆着光投下一片暗影:“吾皇万岁万万岁。”

接着,衣袍凌乱之声节次响起,响彻整个行宫:“吾皇万岁万万岁。”

远处朝阳升起,万丈光芒映照大地。

午夜月梢,荣竟独自坐在大殿之上,他摊开掌心,碗片割破的疤痕沟沟壑壑,仿若勾勒出千疮百孔的江山。今日朝堂之上,以区丞相为首的“议和”一派虽极力阻扰荣竟和翟疏出兵之意,然荣竟力排众议,将翟疏封为护国大将军,举全国之力,率三万翟家军并十万将士跃进黄河,决意收复失地。

弑亲?逼宫?荣竟唇角扬起嘲意,只有这天下在自己手中,他才能证明自己是对的。

“还不休息?”

来人一副银甲,波光粼粼,月色丝毫不能与之比肩。

“你呢?”

“刚与将士商讨完战事。”

翟疏坐在荣竟身旁,慢慢擦拭着手中的弯月弓。

这是荣竟第一次仔细打量翟疏,她气质清冷,容貌却清隽,可是眉梢太过锋利,唇角也太过削薄,像是会划伤抚摸她脸颊的手。她不是一个甘愿听人摆布的傀儡,她是利剑,太过锋芒外露,没人降得住。

翟疏知他在看自己,淡然道:“我只想让父亲瞑目,驱除赵兵之后,我会自请卸甲归田。”

翟疏心思剔透,荣竟不是昏庸的先皇,功高震主,外戚专权,他绝对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荣竟有几分最深处的心思被勘破的慌乱,却又有几分庆幸:“翟疏,其实我愿意与你共享天下,只要你–”

翟疏摇摇头,脖颈间的银绳狼牙露了出来,她似是想起了什么,笑了起来:“我不愿意。”

她本是清冷的气质,却在这笑意中变得柔和,连眉梢唇角的锋利都淡去,化作绕指柔的春风,竟看得荣竟心中柔软,恍若又有丝嫉妒,是谁,让这锋利的宝剑也愿化作绕指柔?

这个模样,分明是想起了心上人。

“你既然不愿意,为何在祭台之上握我的手?”

翟疏挑眉:“我只是想告诉你,杀一儆百也是可以的。”

荣竟哑然,原来,竟是自己会错了意。

翟疏率大军出发这日,荣竟亲自为她披甲戴冠。翟疏对着大军扬起了手中的弯月弓:“天佑大荣!”

百万将士的嘶吼声震山撼海,震荡人心。荣竟心神激荡,竟觉得有些不能自已。

百万大军绝尘而去,荣竟伫立在城外,直到眼中那抹白色浊在尘土之间。

“皇上,该回去了。”

荣竟败兴地扫了区相一眼。区相心中一颤,可是不管如何他明白,既然荣竟已为皇帝,又有翟家支持,此时抓住新皇的心,才是最要紧的。

于是,在翟疏出征之后,那一封封请求封妃的奏折如雪花般飞到了荣竟的桌上,奏折皆为请立奉神台神女流鸢为贵妃。自古以来,荣国神女都要与皇帝成婚,以期天佑荣国。既然新皇已于翟疏有婚约,那么请立神女为贵妃也是权宜之计。

而如今这位奉神台神女流鸢,正是区相之女。荣竟看着奏折笑得温良:“那就封区流鸢为淑妃,眼下情形也不宜大办,选个吉日让她进宫就好。”

荣竟纳妃那夜,北风刮得有些凉,他裹着龙袍坐在长廊上,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折痕明显,像是来回看了无数遍。

“‘恭喜皇上’。你以为我真想娶?区相势力根深蒂固,如今朝中半数官员都与他一势,你又远走前线,我此刻要是说个不字,怕是你前脚一走,后脚粮草就跟不上了。”荣竟苦笑一声,“你都不问问我有无难处……”

长空之上的圆月映在荣竟眸中,像极了翟疏的眼,踏雪而来的疏离,逆光引弓的坚定,还有那夜,不知因谁拥有的温暖笑意。那大红的喜字照得荣竟心里一片寂寥,面上却染了几分落拓的成熟:“我是天子,这天下尽数归我,还可奢望谁能相助?”

不日,前方传来捷报,翟疏率军在黄河之战中大败赵军,赵军北撤。荣竟心神激荡,险些维持不住面上的镇定–三个月前他是亡国奴,三个月后,他成了荣国史上收复失地最快的新皇。而这美梦却在下一刻立即被摇醒了,信使来报,翟将军追击敌军时被擒,生死不明。

荣竟的手死死攥紧袖袍,却依旧抑制不住心中的惊恐。他看到大殿之下,区相一派掩藏不住的嘚瑟,看到拥护他的少数大臣惊慌不定。他不知这惊恐从何而来,却几乎扼住他的喉咙。他只知道,此刻的大荣,不能没有翟疏。

“朕要御驾亲征,谁敢阻朕,杀无赦。”

区相像早已料到一般,道:“臣有一事相求。”

荣竟垂眸冷冷地看他,这是一场交易,若是区相敢要皇位,便是玉石俱焚,两败俱伤。

奈何区相并没有那么大胆。

当荣竟一身凌乱地从淑芳宫出来时,殷红的眼中带了几分厉色:“区相,若你女儿怀不上龙种,又当如何?”

身侧的宫女捧着被单,上面一片殷红。荣竟拽过区相手中的圣旨,匆匆离去。

他身为一国之主,却受制于臣子,被逼行房事……若不是为了她,荣竟恨不得咬碎一口银牙,翟疏,你一定要给我好好活着。

翟家军纪律极严,就算翟疏被抓,亦没有慌乱阵脚。荣竟到达前线时已是半夜,却即刻换了夜行衣潜入赵国大营。赵军狡诈,翟家军这几日都未发现翟疏被困在何处,荣竟寻了大半夜也没有找到。荣竟愈急愈告诉自己要冷静,眼见不远处过来一行人,为首之人剑眉星目,一群人簇拥着他往最大的帐篷走去。

看此人身份不低,也许能生擒他,逼问出翟疏下落……荣竟眯了眯眼睛,待得那大帐中只剩下一人时,悄悄潜入营帐。

荣竟一落地,凌厉的掌风便扑面袭来,他侧腰俯身,反手抓住来人手腕。

正是那被一群人簇拥着进帐之人,他警惕地打量着荣竟:“翟家军?”

荣竟不言,不知他是敌是友。

“来得正好,快带你家主子走。”

说着,他微一侧身,床榻上被塞口,束缚手脚之人,正是翟疏!

荣竟飞奔到翟疏身旁,看她并无大碍,悬了几日的心这才放了下来。

他抱起翟疏,才发觉翟疏情绪激动,浑身发抖,只是一双眼睛紧紧盯着那人。

那人回过身来,烛火昏黄,看不清神色:“我不是有意骗你,阿疏。”

“我此番前来只为救你,江山虚名于我无用。我知你性子,我等你报了仇,与我一同归隐。”

翟疏在荣竟怀中瑟瑟发抖,可是当她开口,声音却冷得像塞外飞雪:“赵廷,你可抛弃浮名,我却不能忘记国仇家恨。”

闻言,那人身子一颤,手中一物映着烛火微动,是一条红绳狼牙。

荣竟抱着翟疏的手猛然收紧,他忽地明白了,这人对翟疏意味着什么。

帐外有脚步声急促而来,他低声道:“快走。”

荣竟忙抱着翟疏退到帐篷暗处,跳到窗外。这边无人把守,想来那人已为翟疏留好退路。

“三殿下,翟疏逃跑了……”

荣竟隐约听见些什么,可那都不紧要了,此刻最要紧的是将他怀里的人好生回护。

翟疏一直闭着双眼,长睫微颤。她长年戎装,肤色比常人白皙,此刻手脚之上的青紫痕迹愈发明显,像是勒进骨子里,触目惊心。只有这时,她才像一个寻常女子,露出脆弱的模样。荣竟心中泛起疼惜,不由得收紧手臂。

暗卫上前接过翟疏,可荣竟不管不顾,只是抱着翟疏急奔。被风吹僵的脸终于感受到一点温度,荣竟眨了眨眼,低头看着怀中正抚摸他脸颊的翟疏。她说:“不用担心,皇上,我还好好的。”

她是翟疏,她亦是荣国的护国大将军。

她的长睫不再颤抖如振翅的蜻蜓,道:“这些日子,你做得很好。”闻言,荣竟胸中一热,掌心纵横交错的疤痕像被心中的篝火点燃,流过浅浅的纹路,带着一路暖意。

荣竟因近几日日夜照顾翟疏,困极不觉浅眠,迷糊间摸到床上空空的,这才猛然惊醒,而翟疏正好走进来。银甲束发,英姿秀丽的女将军朝他伸出手:“吾皇,请与翟疏共击敌寇!”

荣竟想起那日她率军出征,如同展翅的白鹰,自己只能眺望,而此刻,她却站在他面前,邀他与自己并肩而立。他深吸一口气,与翟疏双手相握,一同走出大帐。

十万将士静等一声令下,翟疏扬起手中的弯月弓:“儿郎们!随我杀入敌营,收复大荣江山!”

“是!”回应之声如山呼海啸,响彻遍野,唤醒沉睡的大荣国魂。

荣国无上尊贵的帝王与将军,经此一战,誓要收复国土。那一抹金银交织的亮色,将成为荣国历史上最耀眼的色彩。直至第二日日光初上,嘶吼兵戈之声才渐息而止,荣竟喘息着粗气伫立在尸山之上,金甲早已遍染血色,看不出本来的色彩。

“翟疏,你过来。”荣竟已战至没有力气,却向后伸出手,他知道她在他身旁,一直在。

指尖摸到一只血迹粘腻的手,荣竟看着走到眼前的女人,她对着自己笑,连齿缝间都在洇出血迹:“我们赢了,荣竟。”

荣竟张开口,却只发出类似呜咽的悲鸣,他哭了–面对贼寇侵城他没有哭,面对文武百官没有哭,面对战场尸海没有哭,面对此刻站在他面前的翟疏,他竟哭了。他觉得举起的手臂犹如千斤重,可是他却依旧固执地抚摸着翟疏脸上那一道从眼角斜至嘴角的伤痕,皮开肉绽,将翟疏美好的脸变得狰狞恐怖。这是他二十多年生命中,唯一亮眼无瑕的白色,却因为他,变得丑陋狰狞。

“翟疏……”荣竟吻住了翟疏,虔诚地,温柔地,轻轻舔舐她干涸开裂的唇瓣。翟疏一瞬间僵直了身体。

“翟疏,朕要娶你。”

他说朕,他这一次,以荣国天子的身份,许下这份重诺。

“这漫天神佛,便是你我的见证。若我有负于你,便如这战场凄鬼怨魂,永世飘零,不得善终。”翟疏凝视着他,他的脸很脏,眼睛却很亮,亮得如彼岸的灯火,照亮幽暗的长路。

帝王将后,于这饮血沙场,史上最惨烈的复国战役中,结永世之约。

荣竟与翟疏大婚之日,大红灯笼从江宁城门一路挂到了凤来宫的宫门口,映得整个江宁城像是披上了五彩祥云。龙凤锦被,红烛喜纸。荣竟喝得微醺,推开房门就看到了翟疏。她染了三分醉意,淡色的唇变得殷红,红衣红颜,纵然容貌被毁,却依旧美得让荣竟呼吸一窒。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翟疏,气质不再清冷如雪中月,却温柔如春水映桃花。荣竟不觉看向翟疏的脖颈,有些嫉妒那个叫赵廷的人,她这般让人心动的模样,不知道他看过多少。

翟疏却将原本握在手中的银绳狼牙放到桌上,邀荣竟共坐。

“那年我偶然在山下救了重伤的赵廷,朝夕相伴,渐生爱意。”翟疏眸色极黑,那烛影映在她眸中,像是燎原的大火,“之后我父被召回京,遭佞臣陷害,赵人攻荣,天下大乱,我连夜赶来京城,他出外救治伤民,一时失散。直到你救我那日,我亦才知道,他是赵人。”

翟疏轻轻闭上眼,掩下所有情绪–她绝不会与赵人在一起,更何况赵廷竟是赵国三皇子。那些相爱的时光,相守的誓言,皆在国破家亡之后,化作流水逝去。

“可我是真想娶你,翟疏。”荣竟从怀里取出那锋利的碗片,那本是他决意与赵兵拼个你死我活的唯一希望。

“在我最无助的时候,是你,让我由死到生,拥有一切。”荣竟将那碗片放在翟疏手中,“你可能不会相信,你对于我,是信仰。”

翟疏一怔,荣竟那双墨色水亮的眼睛,却依旧如当日初见时那般执着。

只是,当日执着,是为了什么?而今日执着,又是为了什么?清风拂过宫灯,拂过荣竟散落在额前的长发,荣竟浅笑着轻咬翟疏:“娘子,新婚之夜你还想着别人,该罚。”

翟疏有丝茫然地问:“该如何罚?”

“罚你……”荣竟一震袖,灭了红烛,俯身将翟疏压在身下,剩下的话皆淹没在那低沉婉转的浅息之下。

意识沉沦之际,翟疏脑海中恍过部下的密信,她终于知道了,那日荣竟能亲临战场,他与区相所做的交易。孤傲的新皇,为了她,究竟妥协到了何种地步。翟疏紧紧抓住他的脊背,也罢,那些年少浮情,也许真的会在眼前人的眼中淡去,他与她,才是最合适的。

她很清醒,清醒地看着自己沉沦在他的眼中。

荣竟大婚之后开始处理堆积的国事,忙得竟月余不曾入后宫。翟疏卸下戎装,穿上红装,她明白后宫不能议政,她只管打天下,理天下是荣竟的事。

那日淑妃晨起呕吐不适,太医诊脉之后,龙嗣之喜便传遍了整个后宫。荣竟大喜,月余之后第一次踏进后宫,从此他夜夜宿于淑芳阁中,竟不曾来翟疏宫中一次。

时日一久,宫中流言四起,都道淑妃得宠,皇后失宠,而身为军神的翟疏,嗜血肃杀,如何咽得下这口气?不几日后,天际乌云疾走,细密的雨点砸在地上,激起朵朵雨花。

宫女上前低声道:“娘娘,淑妃来了。”

翟疏瞧了瞧天色,淡然道:“开始变天了。”

她语音刚落,娇柔甜软的声音就钻入耳朵:“姐姐莫怪妹妹前来叨扰,实在是这雨来得太不凑巧,我恰巧路过姐姐这里,这才急来避雨。”

翟疏微微点头:“不如妹妹与我对弈几局,也好打发时间,如何?”

淑妃便乖巧地应了。宫女退了几步,垂立于一侧。

淑妃执起白子,却不料抬手间碰到了桌边的香炉,她惊叫一声,使力不济,一下从榻上跌落下去。棋子哗啦啦打翻在地,淑妃转过头,绝丽的脸上满是泪水:“姐姐,你为何推我!”

血迹从区淑妃的脚边渗了出来,有宫人立即去请了皇上和御医,翟疏坐在那里,淡淡地看着淑妃痛哭。荣竟过来的时候,太医已经诊断过了,她究竟没能保住未出世的孩子。

荣竟面色晦暗难明,翟疏立在床边一言不发。她的手隐在袖中微微握紧,她知这是区相之计,却不知这淑妃是真的怀有龙嗣,虎毒不食子,这一计谋当真是心狠手辣。

荣竟目若寒冰:“翟疏,朕要的是一国之母,不是喋血后宫的妒妇!你既然当了皇后,就该收收你的性子!”

翟疏被责闭门思过,曾经叱咤天下的女将军,终抵不过内心妒火,陷害未出世的皇嗣,成了深宫中的怨妇。

是夜,荣竟潜入翟疏宫中。他火热的胸膛贴上翟疏的后背时,她怔了一下,复才放松下来。“我必须要陪他们演这场戏,区相这次势必要我重责你,意欲军权、皇权分离,好在朝堂之上制肘于我。这次我定要杀他个措手不及!”荣竟的声音温柔却坚定,“荣国一定要握在我自己手里,任何人都不能染指。”

闻言,翟疏拨着灯芯的手一顿。荣竟眼中纯挚的情意还在,只是蒙上了一层游离的暗色:“翟疏,我是真心待你的,你能明白吗?”

翟疏看着他握着自己的手,掌心的疤痕虽然浅淡,却涩涩扎手。翟疏恍悟,他不止要除掉区相,还想–她功高震主,他在害怕。

“虎符早已交与你,我说过要给你一个完整的天下。”翟疏将荣竟的手覆在自己肚子上,“我还未来得及与你说,我亦有了身孕。”

荣竟呼吸一窒,翟疏敏感地蹙眉问道:“你不开心?”

荣竟一把将翟疏搂在自己怀里,掩下自己的情绪道:“开心得不知道如何是好。”

翟疏垂目,她既已成他的人,就会全力辅佐他,她愿意收敛羽翅,撤去锋芒,停歇在他的肩头。

那夜风清月圆,本是赏月的好时机,可是子时后,窗外兵戈之声渐起。翟疏想要坐起来,脖间却感到一片凉意。一抹异香传来,翟疏立觉浑身发软。

“我父被荣竟暗算,如今只能劳烦姐姐走一趟了。”床前暗影里,流鸢发髻凌乱,却毫不松懈手中的利刃,“这散功香可厉害着呢,姐姐莫要乱动,伤着你是小事,伤着孩子可是大事。”翟疏心口一窒,她怎知自己有孕!然而此刻容不得她多想,利刃在颈,翟疏只好随她而行。

“是他亲口告诉我的。”流鸢瞥了一下翟疏的肚子,眼里带着嘲意,“姐姐,你以为他是真心待你的?”

门外灯光渐明,翟家暗卫皆不知所踪。区淑妃押着翟疏走到荷池边,荣竟随后便率御林军赶到。

“荣竟,今日我用未出世的皇子换我一家的性命。”说着,区淑妃将利刃往翟疏脖颈前送了一分,荣竟眸色更暗了。

天子之怒隐而不发,翟疏突然觉得此刻的荣竟,像极了昔时雪原初遇和喋血战场时的荣竟,狠戾执着。翟疏抚着肚子的手逐渐变冷,他不会要这个孩子,他从一开始就不想要这个孩子!这个念头像在心中极速生长的毒藤,在翟疏五脏六腑中猛然收紧,扼住她的心魂。

荣竟目色幽幽,望向翟疏:“朕以后会和你有更多的孩子。”

“真是绝情啊,皇上!”说着,流鸢目光狠毒,将手中利刃刺入翟疏的脖颈。

翟疏咬牙使出全身气力后仰,跌入冰凉的池中,躲过致命的一击。荣竟猛然冲上来,一剑刺死流鸢,这才疾步到荷池边去抓翟疏的手,可是差一点点,就差一点点就能够到她的手。

翟疏胸膛有些炙热,又感觉入骨的冰凉,酸涩的情绪无处宣泄。

她尝试着,忘记一段过去,接受新的开始。她一直以为,他是她捡回来的孤独天子,却不曾想过他现在是狠绝的陛下。原来他们,一直离得都这么远。

翟疏猛地坐了起来,大口地喘气,像是溺水的鱼。

“翟疏!”荣竟看她转醒,猛地将她抱在怀里。

翟疏脑中昏沉,只是怔怔地看着眼前人。

荣竟声色喑哑地道:“我们还会再有孩子的,翟疏。”

翟疏只觉得眼睛酸涩,心里空了一块,却哭不出来,胸口冷风凛冽:“不会再有了。”

一句话,竟让荣竟如坠冰窖,脸上血色尽失。

“我曾许你一个天下,如今赵人尽驱,区派已绞,而我不过是一个深宫妒妇罢了。荣竟,这天下终究是你的了。”

是啊,他怎么会敢和她有孩子,他都坐不稳的江山,怎么会把筹码让她持着。可笑她为他卸了戎装,忘了故事,却依旧敌不过他的害怕和猜忌。

荣竟看着面色苍白的翟疏,心里却充满了惧意和惊慌:“翟疏,你不能离开我。”

“皇上,你我终究不能坦诚相待,请皇上开恩,贬我为庶民。”

荣竟猛然拂袖,打翻床边的药碗:“朕不许!你想去哪里?去找那赵廷?!你就不能为我们的以后,牺牲一点点?”

翟疏不愿再争辩,他所谓的牺牲一点,却是在牺牲她和她的孩子。

“可是翟疏,你是我的命,我绝不会放你走。”荣竟神思混乱,突然抱着翟疏,勒得她发疼。他永远记得雪地初遇,行宫加冕,是她坚定地站在自己身边。在无数个父兄怨魂入梦的夜里,唯有那一道雪色中浅浅行来的白色身影,能让残喘不堪的心灵得到真正的平静。他渴望权力,渴望自己主宰命运,可是,她却永远凌驾于自己的命运之上,他怕她,更爱她。

“可是我累了,荣竟。”翟疏不想再看他。

“朕给你时间。”荣竟亲吻翟疏耳边的乱发,安慰翟疏,更是安慰自己,“谁都不能把你从我身边抢走,谁都不行。”

流鸢之事后,翟疏不见荣竟,荣竟每次只得在翟疏宫外远望,却不能近到她身前。

翟疏不知流鸢究竟给自己下了何种药,虽然未伤根骨但是体力恢复极慢,翟疏的暗卫也因护主不利,被荣竟责罚回营。翟疏默许了他的做法,她当然知道,那日之事荣竟做了手脚,她只是不想再与他争辩。国土复整,她现在什么都不做,就是荣竟最想要的。

霜天新芽,春风吹绿,而今盛夏到来。

入夜,翟疏斜依在榻上休憩,微风拂面,她猛地睁眼,那张曾无数次梦见的笑脸豁然现于眼前。那是山河破碎前,她心中最美好的梦。

“翟将军,你还了荣国江山,是不是该把名叫阿疏的女子,还给我了?”赵廷望着她,满目柔情,浅笑盈盈,“疏儿,我来接你走了。”

“你是自由的白鹰,怎能被捆缚在高墙中?我们走吧,纷扰尘事皆不究,你我此去畅意天涯,赏月看花。”

翟疏望着赵廷一如昔日的笑脸,却只能怅然–纵使她与荣竟千般纠缠,可她与赵廷,隔着山河国家,终究是回不去了。她是他年少时最美的梦,破碎在百姓流离哭喊的战火中。

翟疏眸中映着月色,一点银芒闪动,她突然问道:“你怎么进来的?”

赵廷笑道:“三两宫人而已,我武功不低。”

翟疏感到浑身一阵激寒:“快走,这是陷阱!”可是却为时已晚,宫中暗卫早已潜伏在四周,看赵廷一动,鬼魅般闪现,将他制于身下。紧接着,荣竟推门而入,面色肃杀。

翟疏想起她失去孩子那夜,也是这样的月色,这样的荣竟。

她猛地跪在他面前,道:“皇上,请放他走。”

“我说过,谁都不能带你走。”荣竟嘴唇抿成一条绷紧的线,冷冷地昂着下巴,像是世间最无情的判官。

“我不会跟他走,决不。”翟疏道,“赵廷是赵国皇子,若被您擒杀,恐再起战事,请您三思!”

“那又如何?我何时怕过这些?”荣竟将翟疏抱在怀里,嗓音有些沙哑,“可是我怕你离开我。”

说着,荣竟反手,利剑精光一闪,刺入赵廷胸间。

赵廷就这样倒在了翟疏眼前,他直直地望着翟疏,似有千言万语,却再也来不及说。

“阿疏,我们终于能在一起了。”荣竟满足地拥紧翟疏,叹息一般道。

一切,都按照他的所想发展,折断了翟疏的羽翼,灭掉区派,朝堂后宫再无制肘,杀了敌国皇子赵廷,灭了翟疏之念。步步为营的皇子生活,举步维艰的新皇时代,从小到大,荣竟从未有过如此安妥的时刻。

翟疏茫然地看着赵廷的血染红自己的衣角,那是她从前最美好的梦,被他亲手斩杀;未出世的孩子,是她希冀的生活的开始,被他亲手放弃;威镇四方的军神翟疏,是荣国的护国将军,被他亲手摧毁……他一步步毁掉了所有的自己,却还说离不开自己,可笑,真是可笑。

握在手中的碗片划破掌心,鲜血淋漓,在地上盛开血色之花。

不日,信使来报,赵皇得知三皇子被荣皇所杀,悲痛欲绝,亲率二十万大军攻打荣国,为三皇子报仇雪恨。

刚平息战乱、百废待兴的荣国一时人心惶惶,唯有翟疏领军,方可安定军心民心。翟疏顺应民心,重新披甲上阵,那些妒妇专权的传闻,在家国面前变得那么微不足道。

出征那日,天光正好。翟疏身穿一副银甲,荣竟握着她的手,笑得张扬而肆意:“阿疏,我等你回来。”

他再不是从前那个孤傲紧张的新皇,而是威压天下的一国之君。翟疏笑得温暖而疏离,日光下,横贯脸上的疤痕也仿若淡去:“皇上,翟疏为您永保边陲安稳。”

说完,翟疏策马而去,渐行渐远,化作乱世浮尘中一抹银色,化作荣竟梦中的那道银芒。

翟疏领军将赵军阻在了国境之外,赵国背水一战,终究伤了国本,十年不会再有精力攻打荣国。而翟疏,却再也没有回来–她一意孤行,深入险地,被杀红了眼的赵军伏击,流箭如碎光,像是昔时初遇荣竟,他眸中执着的光芒,让她恍惚。

弯月弓与碗片自她手中跌落,深深插在战火烧过的灰土之上。

千山埋枯骨,万里哭红颜。她为荣国流尽最后一滴血,却不曾得到或拥有,一个真心相待她之人。

荣竟午夜惊醒,抚了抚身边空落落的床,他想起翟疏,想起再也没有什么能把他们分开,等她回来,就与她共享盛世天下。

天光亮起,旭日初升,宫城渐渐被镀了层金色。

马蹄声起,信使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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