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花羡鱼

时间:2017-05-15 16:08:33 

楔子

谢安这一辈子都活在青花瓷都百姓的感激里,几乎成了瓷都人尽皆知的传奇。

他从小被寄予厚望,偏偏接手瓷都生意时谢家式微,在那么个动荡又繁华得纸醉金迷的时代里,硬生生在洋人的觊觎和他们用火枪的威胁下保住并壮大了青花瓷都的产业,造福了瓷都百姓,而后功成身退。

相比之下,他的夫人就显得异常福薄–她陪着谢安一路执着,他却在她死后才功成名就。她唯一留在人们记忆里的,只剩下谢安在她离世后再未续弦,使谢安成了那个婚嫁自由的年代里姑娘们的择偶标准。

可谁是为了博个好名声才这么做呢。

说到底,只是不愿意。

很久以后,谢安在英国留洋的女儿谢馥寄信回来,信上说和教授聊起她的名字,她说馥字是随了家谱,但这乳名阿池却不知作何解释。

谢安把指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快燃尽的烟蒂按进烟缸里,将信纸轻飘飘地撂在腿上,眼神就飘向窗外的一池春水。他的神色平静又温柔,仿佛那儿还有着他的妻,闲闲地倚着临池的回廊饲弄着池子里几尾金红的锦鲤,倏而歪头说:“孩子的乳名就叫阿池,你说好不好听?”

他当年以为他与他的妻彼此互不欢喜,甚至有些相看生厌,后来方知,她这一生,给了自己全部的真心真意。

她生,为他谋划;她死,为他奠基。

他却对着她演了一辈子戏。

香烟熄尽的残烟朝宅子檐角之上的天穹荡漾,晴空里有一弯明媚的暖阳。

谢安缓慢地想着,现下的天气真好啊。

可她的鱼没能熬过那一年滴水成冰的寒冬。

他的妻,也迎着当年的皑皑大雪,终是不在了。

说戏

洋人们都知道,中国有两个地方的瓷器最好,一处是青花瓷都,一处是美玉瓷城。传说这两处所在的祠堂都有密库,锁着成千上万的珍奇瓷器。

沈羡鱼还记得一贯温和的谢安第一回动了真怒说不娶她的时候,便是美玉瓷城来访那次。

那一年青花瓷都这些孩子商量着要在元宵晚会里演个节目,好给美玉瓷城的人露一手,平日给他们授课的老先生就给他们排了一回《梁祝》。

彼时青花瓷都这些名门的孩子还没成人,十五六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若谁对谁有个什么心思被旁人知道了,总免不了在这一群少爷小姐的圈子里被打趣好一阵子。

他们的瓷都像是桃源,永远割裂开外面的兵荒马乱,使他们不知人世疾苦,桃源温柔地包裹起这群柔软青涩的少年。

扮祝英台的是一干小姐们里最出挑的宋漾,而演梁山伯的则是少爷们里顶俊俏的谢安。

偏偏是沈羡鱼那与她定了娃娃亲,却从小和她合不来以致见面就吵,还欢喜着宋漾的未婚夫婿,谢安。

沈羡鱼瞧着戏台上谢安对着宋漾的微笑,听着戏台下众人起哄的口哨与叫好,拈了颗蜜枣,便转过排练的那间有着彩绘玻璃的花厅,在外面庭院里坐了。

随侍的丫头沉香急匆匆地追上来问她:“小姐怎么了?”

“眼不见为净。”她望天。

这话恰巧落进了迎面过来的几个来做客的美玉瓷城的世家少爷耳朵里,领头的那个白衬衫就冲沈羡鱼笑道:“听人说沈三小姐和这谢安是有婚约的,不过以谢家这几年的经营情况,怕是高攀了沈家才是,”白衬衫眯眼,“更不用说谢安虽被寄予厚望,却是庶出过继到正房的血统。小姐又何必嫁给这种除了三分好颜色外一无所有的货色,在这里忍气吞声?”

美玉瓷城这次来主要就是为了和青花瓷都结盟,以应对对制瓷技艺虎视眈眈的洋人,而寻求合适的盟友看的无非就是这个家族现今的实力和未来的情况。谢家经营不善的这几年恰是沈家最兴盛,甚至在瓷都一手遮天的时候,而众人心知肚明沈家下任家主沈羡鱼虽然顽皮但又是个出了名的聪慧有手腕的姑娘–白衬衫想拉拢她也是自然。

可惜这拉拢的话偏偏是沈羡鱼最不爱听的。十五六岁的孩子,再成熟乖巧也有自己的底线。他们涉世未深,遇了触及底线的事就会忘了为家族利益打算,只剩下少年心性。

于是,沈羡鱼一手捧着茶杯,一手指着花厅门上的牌匾问白衬衫:“你说这匾上写的什么字?”

“青花梨园啊。”

“那就对了,这是我青花瓷都的梨园,你站在我青花瓷都的地方–谁允许你在这儿大放厥词指摘我们的人了?姑娘我就是喜欢谢安那张脸,你管得着?”

说着,沈羡鱼扬手摔了茶具,啪啦一声脆响。

“这又怎么了?”谢安他们一群人听见声音从花厅里出来,就看见这一地狼藉,沈羡鱼穿着月白的裙子站在那儿不说话。

“沈羡鱼,你什么时候可以安分些。”谢安叹了一句,似乎是因为见她顽皮惯了就认定是她的过错。

沈羡鱼沉默地看着映着琉璃光影的彩绘玻璃前立着的、脸上抹了油彩的谢安,和他身后的宋漾在夕阳下更加瑰丽妩媚的脸,突然没来由地想起之前手里的瓷杯就算没掷出去,那现下茶水里倒影的一轮本来鸡蛋黄似的太阳也怕是要被颤碎了。

“谢安,我给你说个故事吧。”她终于开口,“东晋有个丞相,也叫谢安。有一天他想纳妾,就让小辈去做他的妻子刘夫人的思想工作,大讲《诗经》里的不妒之德。刘夫人就问他们,这些教导都是哪个圣人讲的啊?众人说,周公讲的啊。”沈羡鱼面对着谢安抿着嘴笑了,“刘夫人就说,难怪了,不然你们也去问问周婆?”

“我不是刘夫人,她爱谢安,可我不爱谢安,就算你长得好看。但是我和你有婚约,我可没什么好脾气容你三妻四妾。如今谢家经营不善只能倚仗我沈家,该怎么办你自己清楚。”沈羡鱼顿了顿,又说,“听说你家新修了个池子?估计下次见面就是这池子修好的时候,你好好享受这段看不见我的美好时光。”

然后,她转过身冲白衬衫扬扬眉,摊手,道:“现在你满意了?我可没忍气吞声。”

她踢踏着白色的系线皮鞋走了,谢安突然冲着她背影大喊了一句:“沈羡鱼,你记住,我这辈子娶谁也不娶你!”

她说会很久不见,因为她猜到破坏了家族结盟的计划会受罚。后来在祠堂罚跪时听说不知道怎么回事谢安和美玉瓷城的人打起来了,从此青花美玉彻底交恶。

那一出他们精心排练的戏,也就没演成。

其实,很多年后她回忆往事,很希望当年的谢安能真的因受了她的嘲讽振兴谢家,这样也就不会有后来的种种。

但是,他没有。

她二十岁那年,谢安留洋回国,最终还是娶了她。

探病

这一年冬去春来,青花瓷都发生了几件不小的事,先是冬日里青花沈家的当家沈羡鱼以谢家未进门的媳妇名义从洋人手里救下了欠债的谢家六少爷;后是春天里出洋到那太阳都不落山的大不列颠念书的谢安,突然回国在宋家长子的婚礼上奉上了厚礼。

顶着未婚妻的名头救人这事颇遭了些非议,但依着沈羡鱼的脾性,她是不在乎这些的。

从小到大她都没心肝,好像什么都不当回事–哪怕后来长大了,接管了沈家家业,内敛平和了很多。

但她也不是没有在乎的人和事。

那年初春宋家儿子结婚,办的是西式婚礼。新郎穿着白色的西服牵着新娘的手对德高望重的神父说了愿意,钟声和鸽子一起摇曳在瓷都瓷青的天穹。

当时的沈羡鱼已经坐稳了沈家当家的位子,手里捏着的是整个青花瓷都的账簿,这种场面免不了被一杯杯敬酒。实在是喝得多了些,她挣扎着保持住端庄的清醒往小阳台挪。为了看上去喜庆些,她穿了件湖蓝旗袍配绛红纺银鱼图案的披肩,蹲不下来,只好歪倚着栏干。

隔门又被人打开,沈羡鱼努力把目光从外面的一墙绿萝移到来人身上。那是个挺高的男人,黑衬衣白外套挂西式怀表,微低着头扶了她一下,然后缓缓抬起头来–那张她以为远在大不列颠的属于谢安的脸,就那样铺陈在她眼前。

他问她:“婚礼你想办中式还是西式的?”

不是你喜欢哪一种婚礼,只是你想要哪一种。甚至直接跳过了当年令人尴尬的那句不娶的誓言,跳过了所有姑娘梦想里的求婚,走到这一步,来得猝不及防,就像他的出现。

她从来都知道他不想娶她。她张扬恣肆,儿时日日和他作对,从来没有他欢喜的、像宋漾那样温婉柔软的一星半点。

原来她还是在乎的,却又突然觉得很无趣。

可那又有什么办法呢。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谢家要仰仗沈家东山再起,沈家也需要一个可以掌控的盟友。

他们是相敬如宾的天作之合,总要言笑晏晏做给旁人看。

一辈子。

“阿六是怎么回事?”

她想了想才反应过来他在说谢六,摆了摆手,道:“不是什么大事,欠了洋人赌坊一笔钱罢了。”

宴厅里的留声机咔嗒一声,曲子就换成《夜来香》了。

不久后,正红花轿就自青花长街上沈家瓷坊出,过了长生桥,出了朱雀胡同,走了永昌巷,入了谢家老宅。

十里红妆一样灼灼。

而沈羡鱼嫁进谢家时间愈久,就愈发了解现今的谢安。若说他从前还有些不稳重,出国几年倒着实磨了心性。谢家老爷子虽看好谢安但年纪毕竟大了,对家族的掌控力也就渐弱,谢安留洋几年又给了谢家旁支夺权的时间。谢家风雨飘摇,旁支和洋人勾心斗角,他干脆做出纨绔的形容,等着坐收渔利。

沉香是她陪嫁的丫头,一次陪着她从瓷窑出来后也担心地问:“小姐,这行吗?”

她知道沉香是怕谢安这般玩乐没个前程,于是执着笔继续画花样笑了,道:“你怕什么,他又没领个妾室回来。去替我找找美人斛的典籍。”说着,她有点头晕地揉揉眼睛,想着大约是瓷窑里的烟浓了些。

不知道是谁把她最近身子不太好的消息传了出去,谢安破天荒地没出去装成纸醉金迷,也没忙着暗中绸缪夺权,过来瞧了她一次。

她的院子叫栖园,临着谢家修的池子。正是夏天,岸边的杨柳生得葳蕤,一团团碧翠投在水里招摇。谢安拨开枝条走过来,她隔着雕花窗子招呼:“你别进来了,省得过了病气给你。怎么今天过来了?”

“大哥说你不太好,叫我别整天花天酒地,要注意夫妻和睦,我就顺路来看看你。说起来你小时候生龙活虎的,现在倒病了?”谢安闲闲地扶着窗棂道。

“估计是前些日子研究古书里的美人斛有些伤神,不碍事。”她捧着药碗摆手。

“那过几日你养好身子我带你去听戏,为了夫妻和睦不是?”他迎着一树春光眨眼笑了,“美人斛?等你好了,我也送你一个。”

“我研究的可是古时候的那件早已失传的镂花美人斛,你去哪儿给我寻一件来?”她扬眉。

“你不信算了,”他转过头去,“我还懒得给你费心思去求来呢。”

正说着,却忽然来了人,说有要事禀报。

她陪着他演这一出郎情妾意的荒唐戏,看着他回过身去,背影被簇拥在人群中央,光亮的皮鞋发出清脆的声响。

谢家要变天了。

子嗣

等沈羡鱼病好的时候,谢安已经是谢家新的家主。

不知道是不是留过洋说话就有了蛊惑人心的意味,他同瓷都的父老说:“就算这些年外国人用他们的火车汽船往中国扛来了大炮火枪,他们一时片刻也造不出能和咱们瓷都世世代代闻名遐迩的青花相比的瓷器来,且放宽心,咱们的富庶是断不了的。”

于是大家真的信了。至于为什么如此轻易地信了,说不上来,也许是因为他天生的亲和力?

沈羡鱼想,他不过长得好看罢了。

按瓷都的规矩,家主继任需要在春祭上受各家长辈共同祝礼。谢安继任时正是夏末,这仪式就推到了第二年春。

祝礼那日她来得晚了些,进了祠堂,就看见自家老爷子立在香案边和谢安讲话。

她想了想,还是没过去,回了后堂给他们沏茶。

谢安结束祝礼找到沈羡鱼的时候,她正懒洋洋地靠着白色大理石的喷泉扔石子,看上去不像那个掌握着青花瓷都产业的当家,倒显得有些孩子气。

他忽然想起,似乎她嫁过来就再没打理过生意了,把整个瓷都放心地搁到他手里,全心全意窝在谢家,倒也不像小时候那么惹人嫌。

“都多大的人了,还玩这些小孩子的玩意儿?”他走过来边给她拢鬓角边取笑,“笨死你得了,打水漂都打不好,怪不得爷爷说你喜欢养鱼,其实是笨得只能养鱼吧。”

夕阳已至虞渊,垂下斜斜的微曛光影,给不远处的祠堂朱砂色的轮廓打上一层朦胧的光晕。

“我把阿六关起来了,在祠堂里。让他长长记性。”谢安忽然开口。

“谢六?你也不怕那小祖宗在祠堂里把密库折腾开?”

“擅开密库的人是必须以死谢罪的,不问原因。你忘了这是青花祖训?谢六可惜命得很。”

“谁不惜命呢,青花的人可是愈来愈少了。”她边说边瞧着那座幽深而古老的建筑漆黑的乌木大门,像是屋顶饕餮形状的避雷兽头张开的大口,吞噬人心,一去不回。

她偎在他带着祠堂里浓重檀香味道的怀抱里,看着两个人身上一模一样绘着瓷都图腾的祭祖正装纠缠不清,看着天边渐沉的羲和在地面投映下深色的轮廓。

他说:“羡鱼,我们要个孩子吧。”

她像是觉得不真实似的紧紧攥着他的衣角,怔了怔,终于伸手回抱住他的背脊:“好。”

要是真心的该多好。

又一年的除夕过去,整个瓷都却还躲在一片喜庆的红色下面不肯露头,鞭炮的碎屑飘飘扬扬撒了一地,好像连惯常的瓷青天空都瞧不到了。

他们的孩子就在元宵节出生了,是个女孩。长辈们都欢喜得很,说谢安刚学外国推行流水线的时候有了这孩子,流水线的生意兴盛的时候这孩子又赶着过年出生了,是个有福气的。

她的二哥沈至臻也回了瓷都。

沈至臻是谢安的挚友,也是心思顶活络的人物,可惜心思不在青花上,一腔热血全奉献给了医学,不然沈老爷子也不至于让他的掌上明珠管家。

大约是大夫的通病,沈至臻一看她的脸色,就问她怎么了,想给她瞧病。

“就是这孩子给折腾的,没什么大事儿。等你成亲就明白了。”说着,她便委婉地赶人。

孩子出生时谢安在杭州办事,抓周那日才回来。他循了家谱的木字辈给孩子取名谢馥,手里提着装有带给沈羡鱼的两尾锦鲤的篮子,却被抓周的谢馥小小姐一把抓住了。

“怎么从苏杭这么远带了鱼回来?特意给你女儿抓周准备的?这可怎么讲呢,以后谢馥是要做个渔夫不成?”她看着就笑了,“快把这鱼放到池子里去,这也就是南方三月不结冰,若是北方,看你去哪儿养鱼。”

谢安看她披着白狐狸的大氅在栖园临池的回廊里指挥着,道:“我见你喜欢养鱼才花心思给你寻了个珍稀品种回来,这还是我的错了?”

她看着金红的鲤鱼没说话,许久才回头灿然看着他问:“孩子的乳名就叫阿池,你说好不好听?”

纳妾

谢安在瓷都推行流水线进展喜人,却也愈发忙碌,甚至几乎一个月都宿在书房。沈羡鱼不恼,也不去寻他,似乎把所有心思都扑在了女儿身上。

令沉香欣喜的是,小姐总算不每日研究美人斛累坏眼睛了,可总让她觉得有些说不上的怪异–就好像以前失传的美人斛工艺是小姐的命,现在……小姐的行为却给了她一种不在乎命,算着日子能陪小小姐一日就是一日的感觉。

别人被这么各色菜式地养着会丰腴,她家小姐却愈发憔悴起来。沉香便去问了自家学医的二少爷沈至臻。

二少爷说,她家小姐就是心思太重,什么事都揣在心里不吭声,只能等她自己愿意讲,才有法子治。

日子就在太阳那点碎金色的光打在织着四季图的鎏金屏风上,缓缓移动角度中流过去了。

有时沈羡鱼看着雕花窗子外池水里变幻的云影,就会觉得真是白云苍狗–她二十岁出嫁,都嫁进谢家两年多了,谢安已经是家主了,他少年时说着不娶她,却也和她有一个女儿了。

她不让沈至臻给她瞧病,沈至臻只好劝她放宽心思。

可世事变幻,宽心哪有这么简单?

七月的时候,阿池满了半岁,沈羡鱼打算带着孩子回沈家看看。阿池没坐过汽车,好奇地伸手去扯白色绣花的车窗帘。帘子掀开,小丫头眼尖,一眼看见了卖拨浪鼓的小贩,咿咿呀呀指着要。

黑色的车子停在街边,沉香下去了一会儿又上车来。她接过拨浪鼓转了两转,用瘦削的下巴点了点阿池的头,引导道:“快谢谢你沉香姨姨。”

“小姐……你是不是说过,现在流水线不宜再发展了?”沉香问她。

“是啊,怎么了?”

“刚刚咱们沈家瓷行的一个分掌柜说,今儿瓷都议事,姑爷说要再扩大流水作业。”

青花瓷都的议事厅设在瓷都最高的摘星楼。沈羡鱼来时,掌柜们已经散了,天字一号包间只剩下坐在红木铺苏州双面绣锦垫的美人椅上的谢安。

中式的家具,背后挂的却是西洋的圣母像,竟也不让人觉得怪异,倒有种信仰的意境在里头。他好像天生就有和万物融为一体的本事。

“给我个理由。”她给他斟了一盏茶,碧色的龙井蒸腾起热气。

“洋人的技术改进了,必须扩大规模。”

“可你是知道的,第一批的流水线虽然有了成效,但其实各方面技艺衔接都还不够娴熟,完全可以先对流水线的工艺做调整,否则规模再大精致度也不过关,这事急不得,”她顿了顿,又说,“更遑论第一批就搭上了半个沈家的财力。你有什么办法解决?”

他沉默。

外面飘着江南特有的氤氲水雾,木制的房间没有关窗,风忽然湿漉漉地卷进来,吹散了她给他倒的茶那微微的热度,也打散了那之后所有话语空旷的回音。

沈羡鱼转身出了摘星楼,在大堂等候的沉香紧忙跟上来问她谢安怎么说。

她看着从小陪自己长大嫁人、一心为自己考虑的婢子,本来低垂的眉眼温柔起来,却说了个毫不相干的话题:“瓷都要有大事发生了,我不见得保得住你。沉香有没有心上人?我好提前风风光光地把你嫁出去。”

把懵住的沉香和她抱着的阿池送上车,沈羡鱼就一个人循着出嫁的路走了永昌巷,出了朱雀胡同,过了长生桥,到了青花长街上沈家瓷坊的门前。

若是所有事都能像这路一样退回来重走多好。

他刚刚说了什么?

宋家会出资支持流水线的完善扩大,只要……他娶宋漾,做妾。

而她当时又说了什么?

“当年你为了谢家娶了我,如今又要因着洋人娶宋漾,但我是妻而她是妾,我是不是该高兴?”

“当年祝礼的时候我泡完茶回来,听见我们家老爷子和你说若你想好了要这样做,谢沈两家就必须有继承人。”

“所以,谢安,”她有种不动声色的平静,“我知道阿池的出生是我爷爷的要求,而你始终在对我做戏。”

“流水线是你从国外带回来的玩意儿,我都看得明白的事,你哪里会不知道,但只有这样你才能借着宋家的势娶到宋漾。”

“不是吗?”

她黯然想起年少时谢安和自家老爷子的那一场闲谈。

“谢家小子许久没过来了,平日都做什么呢?”

“前些日子随父亲去听了几场戏。”

“听戏也总比我家那丫头整日除了看书就是喂鱼强,”沈老爷子叹气喝茶,“其实你学学演戏也不错,生得和个小姑娘似的。”

那天是她的生辰,他提了两只乌龟给她,说祝她祸害遗千年。

现下想想,他如今演戏演得如此之好,也算是有自家爷爷的一份功劳。

他背对着她,狠狠摁着红木窗棂没说话。

他指间火光明灭,而她终于在浓烈的烟草气味里红了眼眶。

美玉

从那日起,谢安就再没来栖园看过她一眼,就算瞧阿池也是派人把孩子接过去。

而流水线的扩建暂时还没开始,也不知道是她那番话起了作用,还是宋家坚持着要宋漾嫁过来才出资。

但日子总是要继续过的。

她捡起了许久未碰的生意,拨弄着漆了朱红丹漆的算盘吩咐伙计去交接瓷器。

今年瓷都的天气格外冷了些,很早的时候杨柳枯黄的叶子就开始簌簌作响着凋零,十月十五的下元灯节似乎就成了让人们热闹一回唯一的念想。

灯烛荡漾,人群流连。

漫天里绽开潋滟的缃金朱红翠碧的流光焰火,如鸾鸟摇曳着斑斓的尾羽蹁跹。流云辉映在漆墨般的夜色里,整个瓷都都装点起缤纷的花灯。

沈至臻扶着她在戏棚里坐下,对面戏班奏乐锣鼓。她远远看向青花长街尽头架起的高阁水台,台上一对男女巧笑嫣然如神仙眷侣,倒让她想起当年那一出没演成的《梁祝》来。

“有何感觉?”沈至臻给她剥了一把栗子,问道。

“瞧着有些晃眼。”她戴了张镶嵌翡翠流花的半脸面具,没法子再佩琉璃镜,只能眯着眼,觉得一片交织的玲珑华光下谢安瞧着真像个敷了粉的小白脸。

“谁问你这个了,”沈至臻无奈,“我是问你看着这郎才女貌的怎么想?”

不知道戏台上唱到了哪里,惹得人群叫好,她没听清沈至臻的话,只好把身子前倾–“你说什么?”

这一倾身,视野却一晃,眼前流光熠熠着黑下去,万籁俱寂。

当她重新睁开眼的时候,发现眼前一片漆黑,也只能苦笑。

自己大约上辈子是欠了谢家的。

她隐约听见沈至臻在和大夫商量着药方,说什么心力交瘁……失明……情况不太好……

她又听见有下人匆匆忙忙跑进院子来说有洋人来的信,然后是谢安的声音:“什么信?”

然后,四周突然静了。

有人推开门,闪进一片光亮,落在她的眼皮上。

“谢安?”

是他带着檀香气的怀抱。

“你告诉我,洋人寄来的这张十二月初四的合约是什么意思?”

洋人打青花瓷都的主意不是一日两日了。

当年他们盯上了谢六,逼着去救谢六回来的她签了一份合约。

他们要那件失传已久的美人斛。

“多久?”她看着对面的洋人,金头发绿眼睛。

“三年?我记得在中国三是个很常用的数字。”

“五年。”

“沈小姐……”

“我知道你们打的是什么主意,提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要求,我如果做到了你们不吃亏,没做到你们就有了理由侵略瓷都,看上去还占着理,不是吗?”

“四年,折中一下。沈小姐,这是我们最大的让步。”

从谢安回国前到今年十二月,刚好四年。

美人斛是制作工艺早已失传的瓷具,想让它重现世间哪里那么容易?

但她怎么舍得让她付诸心血的瓷都毁于一旦?

“喝药。”谢安坐在她床边端着一只施了青釉的薄胎瓷碗。也不知怎么回事,从她病了,谢安就开始寸步不离地守着她。

“二哥呢?”她摸索着想接过来。

“去美玉瓷城了。”谢安一巴掌拍掉她的手,把勺子递到她嘴边。

“去瓷城做什么?”她把药喝干净,问。

“你记不记得那年你养病时,我说要给你找一只美人斛来讨你欢心的事了?”谢安往她嘴里塞了一颗蜜饯,“当时我就得到消息,说那只工艺失传的镂花美人斛在美玉瓷城的手里了。”

“当时你还可以借谢家的势强行要来,现在洋人这事已经传开了,美玉瓷城又是与我们结了仇的,怕是二哥去也会无功而返。”她蹙着眉,“不过你是知道的,咱们密库里还是有一件当年美人斛的样品的,把它交出去给洋人也就罢了。”

“你这是早就做好用自己的命开密库的准备了?”

“能活着谁嫌活着无聊呢?”她把头对着太阳的方向,“你快感激我吧,谢安,我死了就没有刘夫人不准你纳妾了。”

她说的是十五六岁时那个刘夫人与周婆的典故。

“那阿池怎么办呢。”

她懒洋洋地撑着下巴,道:“下元节的时候,宋漾抱着阿池出去玩过,穿了件鹅黄月白的褙子,两个人处得挺好。”她眯着眼睛像是在回忆,“那些日子我把宋家的人做了清洗,现在宋家是干净的,正方便你接手,宋漾人又不错,挺好的。我们阿池长得像你,就算她看在你的分儿上也会好好对阿池的。”

“你嫁给我,就是相中我这张脸了?”谢安把窗子开得大了些,阳光把屋子里烘得一片暖意。

“不然你觉得你还有什么配得上我这么有才的人?当年,我就对着美玉瓷城的那个白衬衫夸过你这张脸。”

“我知道。”

“嗯?”

“那年你被罚的时候,沉香从头到尾把这事告诉我了,所以我和他们打了一架。”谢安垂着眼睛,“包括演《梁祝》时本来先生是想让你演祝英台,你却让给了宋漾的事。”

“是不是觉得我像你带回来的圣母像一样光芒万丈?”她笑了。

“圣母告诉你,你要记得你背负的是整个青花瓷都,做事要坚决也要三思而后行。我把路给你铺好了,接下来就只能你自己走了。”

“其实你也知道,求不回美玉的那一樽美人斛,那只有我开了密库才保得了瓷都。”

“你可别感激我,我这是为了千古流芳,死了日日看你祭祖对着我的牌位磕头也挺好。”

沈至臻风尘仆仆地赶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十一月中,美玉瓷城的人要求必须是谢安亲自去道歉才肯把美人斛给他们。

于是,他就策马去了。

他说:“你等着我回来。”

她说:“你若能准时求来那美人斛,我干吗死?可千万别晚了。”

他离开,瓷都的日光就散了。然后就迎来了数十年瓷都最寒冷的一个冬日,一城的缱绻大雪杨花轻絮似的飘扬。

雪上空留马行处。

他带着膝头的泥土赶回来时,只有满眼的白。

大雪沉棺。

回程的路上,沈至臻问他究竟对羡鱼有无真心。

而他跪倒在美玉瓷城的土地上,又匆匆赶回,只求来了这么一个结果。

家仆说,洋人提前带着火枪来啦,载着密库里的美人斛走啦。所以,沈羡鱼死啦。

他站在结了冰的池边,看着冰下的两尾金红锦鲤。

鹅毛大雪。

终曲

瓷都翻修的时候要拆掉谢家老宅,谢安不许。于是,谢馥留学回国也只好陪他继续住着。

时间久了,她就发现,父亲几乎大半的时间都是在青花梨园的院子里坐着的。

不瞧戏,只是坐着。

于是,她虽然不解,但也养成了吃饭时去那儿寻谢安的习惯。

那一日,二舅舅沈至臻来了,她就顺口提起了这事。

她二舅舅摸了摸她的头,道:“当年有人在这里向你父亲表过白。”

应该算是表白吧。

那一年,他在这里叹气,问她什么时候可以安分些。

她回答什么来着?

谢家的池子。

鱼何时可安?

池也。

沈羡鱼很早就告诉他,她那样羡慕着谢家池子里的鱼,那样地欢喜着他,他却不知,以为他们只是维护家族利益的棋子,于是对着她演了一生的戏。

他明白得太晚,晚得再也追不回他的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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