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若
一
高一那年,我家养的三头猪全都不行了。这三头猪,是我和弟弟一整年的学费。
邻居婶子来劝妈妈:“找屠夫把大猪卖了,卖的钱再买一头小猪养,不至于血本无归。”
说话间妈妈的眼泪就流了下来:“那不是害了其他人吗?”街坊邻居七嘴八舌地都劝妈妈:“做人不能太老实。”
妈妈只好出门去找屠夫,屠夫姓易,正好在村口和村民聊天。屠夫进了家门,一眼望去,猪圈里都是病入膏肓的猪,赶紧去三轮车上拿来杀猪刀。
“猪都快死了,还要再杀吗?”
屠夫说:“得补一刀放血,不然猪肉是红色的,一眼就能看出是病猪肉。”
最后,两百多斤的猪给了一百五十元。
二
三头猪都没了,我和弟弟的学费真悬了。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不用爸妈说什么,我和弟弟就开始各自为学费操心起来。
那一年开学,我和弟弟的学费是赊的。隔一段时间,老师就在班上提醒一下:“欠学费的同学该交学费了。”每当这时,我就会十分难为情地低下头。
等过了惊蛰,万物复苏,田野里的花开了,地下的昆虫也蠢蠢欲动起来,一年中最好的时候就到了。
弟弟买来黄鳝笼子,又去牛屎粪堆里刨蚯蚓,下午放学后就立刻开始准备。“下黄鳝”最讲究时间,要趁天黑之前把装有蚯蚓的笼子放到池塘和水田里,第二天早早起来再去取回来,一次放三四十个笼子,可以捉一两斤黄鳝。
我则请了一星期的假,去大舅家挖蜈蚣。当时,八寸长的大蜈蚣一条能卖五毛,五寸长的三毛,再小一点的两毛。
我还有两个伙伴。比我大一岁的妞妞早已辍学,现在在家挑粪、砍柴、洗衣、做饭;比我小一岁的小鹿初中毕业,等着秋后征兵时去当兵。
天蒙蒙亮,妞妞和小鹿就在大门口喊我,我一骨碌爬起来,头不梳脸不洗,拿起工具就往外跑。所谓工具,不过就是一把短柄锄头和一个矿泉水瓶,在瓶盖上钻几个小孔透气,免得蜈蚣被闷死了。
第一天我们去了棋盘山。把地上的石头挖开,蜈蚣就藏在石头下面。挖开石块,蜈蚣四散奔逃,这时就要眼疾手快,上去一脚踩住蜈蚣身子,小心翼翼地按住蜈蚣头和腹部连接处。这时,蜈蚣会用后半截身子爬上你的手,爪子在手心里游走,你要飞快地拔掉蜈蚣头部左右两边的螯。
万一被咬到,会疼整整一夜,直到鸡叫时才好。
等到傍晚收工时,我大概挖了二十多条,手也被锄头柄磨了几个泡。
接下来就是穿蜈蚣。我们在妞妞家分工合作:小鹿负责劈竹子,制作绷蜈蚣的竹片儿,妞妞往装蜈蚣的瓶里倒开水。
开水一倒进去,刚刚还在瓶里拼命爬的蜈蚣就立马收缩身体,一动也不动了。
把蜈蚣从瓶里倒出来,用竹片比着蜈蚣,一条一条拉直,小鹿说,截竹片时不要可着蜈蚣身体那么长,要比蜈蚣身体长一厘米,这样小号的能充当中号儿的卖,中号的能当大号的卖。
三
离开的前一天,我在乱石堆里挖出来一条很大的蜈蚣,有中指那么粗,身子圆滚滚的,异常凶猛。我怎么都捉不住,用锄头摁着,它竟然回过头来咬锄头柄。我担心时间长了它逃跑,急忙喊她们来帮忙。妞妞边帮忙边喊:“哇!这么大,怕是要成精了!”突然她惊叫一声,蜈蚣狠狠地咬了她大拇指一口。妞妞疼得直吸冷气,恶狠狠地拔了蜈蚣的毒牙,差点连头一块儿拽掉了。
我不好意思地对妞妞说:“这条蜈蚣就送给你了。”妞妞死活都不要,她说:“你学费还没凑够呢。”
那天,看着满满一书包的几百条蜈蚣,我心里美滋滋的——等把这些蜈蚣换成学费,我就可以继续上学了。
当晚我做了个梦,在梦中,我挖开一块又一块的石头,下面不停地有蜈蚣爬出来,我捉都捉不过来。此后很多年,这样的场景都会时不时地出现在我的梦里。
第二天一早,当我拿起书包准备回家时,一下子傻眼了:书包被咬了一个大窟窿。
打开书包一看,里面的蜈蚣全没了,只剩下一堆蜈蚣头、蜈蚣脚,还有乱七八糟的蜈蚣残肢。我脑中“嗡嗡”直响,继而大哭起来:“我的蜈蚣啊,我的学费啊,全没了!”
听到我的哭声,全家人都围过来看。大舅说:“这是老鼠吃的,昨夜风雨大作,老鼠在房间里跑来跑去,我没在意,没想到竟然祸害了你的蜈蚣。别哭了,哭也哭不回来啦……”
大舅给钱让我拿去当学费,我没有接,哭着离开了大舅家。
从大舅家到我家的十几里路,我是一路哭着回来的。
四
热爱文学的我,就连做饭的时候,都要一边和面一边看下面垫着的报纸。去别人家串门,人家墙上糊墙的报纸书籍,只要是带字的,我都要看完才走。
那一路我甚至想到了死——不能上学的日子,过一天就多受一天的罪,不如死了痛快。
等我回到家,见弟弟也在哭,原来这几天他把捉的黄鳝养在门口的大缸里,适逢下雨,屋檐上流下来的水把缸注满了,黄鳝全趁机逃跑了。
姐弟相见,抱头痛哭。
妈妈连忙上来劝:“莫哭莫哭,黄鳝是见洞见缝就钻,发水时黄鳝随着水一起跑到地基里去了。咱们挨着地基挖一条沟,沟里灌满水,再放上笼子,晚上黄鳝出来喝水找吃的,不就又回来了吗?”
听了妈妈的话,弟弟擦干眼泪,按照妈妈的说法开始挖沟做陷阱。
真如妈妈所说,逃跑的黄鳝都自投罗网了,弟弟的學费终于失而复得。
我却从此辍学了。
五
后来,在小舅的介绍下,我到市里一个私人开的印刷厂打工,每月工资一百元。
记得在一个冬天的晚上,我上街买东西,一位中年父亲扛着一个大蛇皮袋在前面走,一个八九岁的小孩跟在后面亦步亦趋。走到一个烧饼摊前,孩子不走了,喊着要吃烧饼。父亲不给买,硬拉着孩子要走,孩子直勾勾地盯着烧饼,撕心裂肺地哭喊:“我饿了,我要吃烧饼……”
看到这一幕,我实在忍不住,冲上前去买了两块钱的烧饼送给他们父子。
这事自然和我无关,我只是受不了那种哭声,那撕心裂肺的哭喊让我想起当年的自己。我永远都忘不了在那十几里路上洒下的泪水,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再也没有流过那么多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