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没完没了
真相呼之欲出时,为了自己的安全,我有必要走到台前,跟大家讲一下我跟这个案子的关系。
作为一个日渐麻木的媒体从业者,一开始我对南阳化工学院的这个案子几乎没有关注,尤其是它被媒体报道出来时,正是世界杯小组赛进入白热化阶段,如果我没记错,那是意大利爆冷以0:1输给哥斯达黎加那天,作为一个意迷,我心情极度沮丧,对报纸国内版的那则新闻,只是瞟了一眼标题就没兴趣看下去:《化工学院师生畸恋 辅导员杀学生后自杀》。说实话,这样的新闻,在这个神奇的国度,就算没有世界杯,也难以引起太多人的关注。可是,三天后,一个来自老家的电话,把我卷进了这个案子之中。
电话是我一远房亲戚打来的,我一直搞不清楚我该叫他堂表叔还是什么,反正几年难得见一面那种。电话里他按潮汕的习惯叫法,只叫我一个字:“镭啊”。他说镭啊,你现在广州当大记者,我有件事你非帮忙不可。我赶紧澄清——虽然我清楚,想让老家那些没怎么读书的亲朋好友搞清楚专栏写手跟新闻记者有什么差别,是一件多么让人崩溃的事——我说我不是记者,我只是……话没说完,疑似堂表叔就说,反正你在报纸厂(总有人把报社叫成报纸厂)上班,不是记者也跟记者熟,这事你不帮不行。我只好说好吧,有啥事你说,我尽量就是。他说他也说不清,但他会让当事人亲自来找我,“他人就在广州,事急,我把他电话给你了,他下午就去找你”。
我以为我会见到一个苦大仇深的被征地农民,但出乎我意料的是,那天下午,在报纸传达室,来找我的人,是一个戴着眼镜的学生,大学生。他脸无血色,嘴唇干裂,头发乱糟糟的。我还没反应过来,他一把抓住我,几乎就哭出来了:“余叔叔,我见过你照片,你一定要帮我,不然我、我活不下去了!”
传达室不方便,我把他带到我们的小会议室,倒了杯水给他。他接过水,喝了两口,泪就流了下来。我拿了纸给他,说别伤心,有什么事慢慢说,我一定尽力。
他慢慢平静下来,将身上背的一个很大的帆布包解下,打开,从里面一样一样地掏出东西来:移动硬盘、学生证、日记本、照片、报纸……然后,他开始讲了:“余叔叔,我叫吴聪博,在南阳化工学院读书。这件事我本来不敢说,对谁都不敢说,打死我都不敢说。可是我暑假回老家后,夜夜梦见我死去的同学,搞得我每晚都不敢合眼睡觉,我想死的心都有了。可是想到这一点,我想我如果死都不怕了,那就没什么可怕了,于是,我求我大伯,让他先跟你说一下,然后就冒昧来找你。余叔叔我知道你不是新闻记者,但你的同事是,所以我……我不奢望我讲的这些都能报出来,但我听说记者能写内参,内参能直达北京,所以我抱着一丝希望来找你。不管是否有效果,我只求心安,只求我同学在冥冥中原谅我,不再来找我……”
就这样,吴聪博跟我讲了,以上大家所看到的,这个被我名为“荷塘血色”的血腥案子。在他讲的过程中,我得时不时移开眼睛,看看窗外广州大道的车流、珠江新城的土豪建筑,以及难得一见的蓝天白云,才不会沉溺太深,因为我发现,他的讲述,总有些演义的成分,特别是他和他同学何必列的噩梦。
“……当时我在宿舍里,完全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辅导员赵高明跑出去,直到被警察抓回来,我脑里几乎是一片空白。可是,他被警察扭回宿舍时,更恐怖的事情发生了,他突然全身抽搐,整个人倒在地上,像发羊癫疯一样,太可怕了!警察看他不像装的,赶紧叫来救护车送医院。可是,那天晚上我就听说,赵高明送到医院,抢求了两个小时,最后还是死去。医生说,他是服了过量硫酸铜而中毒死的。”
“硫酸铜?”
“对,余叔叔前几天你们报纸还报了,你没看吗?”
我愣了一下,说:“想起来了,有这么一件事,当时我只看了一眼标题,我去找……”
“不用了,我带来了。”
吴聪博将包里拿出来的报纸展开,翻到那一版,正是那篇《化工学院师生畸恋 辅导员杀学生后自杀》:
本报讯一度在校内外传得沸沸扬扬的南阳化工学院荷塘断手案告破,疑凶是该学院辅导员赵某明,因与受害女生发生师生畸恋导致该女生怀孕,赵某明怕事情败露,杀人灭口,最后在我明察秋毫的刑警努力侦破之下,赵某明为逃避法律制裁,竟服用硫酸铜自杀。因嫌犯已死,被害女生除断手外,身体其他部位至今下落不明……
这都什么呀,一篇新闻稿写成这个样子。
“这个……你们辅导员死了,事情不就结了吗?”
“余叔叔你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那有那么简单。是,赵高明肯定是凶手,但只是之一,或者说,他的后面,还躲着一个更可怕的。我不知道是不是我讲得有点乱,何必列跟我说过,那位现在我还不知道名字的师姐,还有刘容容,都是学院国标社的。国标社你知道吗?就是学跳国际标准交谊舞的学生社团。可是,这社团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也许一开始就是了,它就直属学生会的公关部,负责校方所有的对外接待任务。”
我渐渐有点明白,“你是说,国标社的成员,被学校安排去陪舞吗?”这种事也不是很新鲜了。
“哪只陪舞!”吴聪博由于激愤,脸红脖子粗起来,“完全成了学院的天上人间!”
“不是吧?那、你们那些女同学,就没有反抗的吗?”
“他们挑选社员的条件,除了身材好脸蛋漂亮外,还要挑那些家境贫寒的,校方会给一定经费补贴,最重要的是,坚持到最后的国标社员,都有分配工作。你想,现在我们找工作这么难,特别是3A学院,毕业出来比中专生还难,有谁能抵御得了?就算有个别实在不从的,也早就被他们剔除出来了,同时威胁不得告诉外界,否则后患无穷。这么一来,谁还会去捅?再说,捅出来了,你们媒体敢报吗?”
我脸一红,赶紧转移话题:“但我还是不明白,一个学院,费这么大周章,人力物力财力,就为了讨好……教育局长之类?”
“当然不是,我说了,别吓着你余叔叔……”吴聪博口气中竟然有了一点点的嘲讽。我故意不接,他肯定要说的。果然,看我没反应,他又说了:“教育局、厅的领导来,当然要接待,可这不是最主要的。你知道我们的学校领导,主要靠什么发财吗?”
“贪污教育经费?向学生巧立名目收费?”我问。
“这些太小儿科了余叔叔,你别忘了,我们是什么专业的学院……”
“你们是……不是吧?”我突然有了一种汗毛倒竖的感觉。
“余叔叔,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他们做不到的。化工学院,从原料到器材、实验室,得天独厚,我们学院又位于偏僻的龙溪水库边,平时除当地村民外,人迹罕至。而村民中有不少人就受雇于他们……其实也不是全部领导老师都参与,主要有两股势力,院长胆小,干的是食品添加之类的,你听过硫酸铜皮蛋吧?告诉你,百分之五十以上出自我们学院。书记胆大,就干那个了。所以,他们除了应付教育厅局之外,最主要的,还是能让他们安全发财的保护伞……2011年那位师姐,就是不堪受辱,跟她男朋友说出真相后,趁他不备跳塘溺死的。”
“既然命都不要了,干嘛不去告发?我不明白。”
“余叔叔你……你可能想象不到,我们学院的保护伞几乎是通天的,你说,如果去告,去哪里告去?到北京上那什么,有没有用你比我清楚吧?而且,告不倒他们,还有可能伤害到你的家人,你会这么干吗?”
“那刘容容也是……”
“刘容容牵扯到的人,就更神秘了。她是在某次所谓的公关服务中,被一个大咖看中了,就在你们附近,珠江丽景湾租了一套公寓给她,要她定时上门‘服务’。可是,4月底的时候那大咖落马了,刘容容要求校方负责善后,校方本来是答应的,可是千不该万不该,刘容容保存有很多校方用她去性贿赂那大咖的证据,照片视频什么的都有,校方要她交出来,她不肯,就招来杀身之祸了。”说到这里,吴聪博眼泪又流了下来。
“这么说,人不是赵高明杀的?”
“是他杀的,但他也只是奉命行事。赵高明听命于书记,因为书记把学院三个饭堂的承包权全都给了他,这是笔可观的油水,再加上赵高明知道书记的手段,当然得死心塌地为他卖命。当时他见事情败露,跑出我们的宿舍,好像不到一百米就被抓回来,不知什么时候服了硫酸铜的,这个……越想越可怕……”
一想当时的情景,我也鸡皮疙瘩阵阵。但细细一想,还是有很多不明白的。
“那刘容容是怎么死的,为什么会有断手在荷塘里?”
我这么一问,吴聪博突然打了个冷战,眼睛看了窗外一眼,说:“她、她是被分解的……”
“分解?哦,你是说肢解?”
“不,分解,我们的专业说法。通俗点说,是被杀死后再被化尸了……”
“化尸?OMG!”我突然想起来,说,“是不是,是不是像《绝命毒师》那样,用、用氢氟酸……”
“余叔叔你还看得真仔细。不,我告诉你,《绝命毒师》是拍给外行人看的,里面用氢氟酸是错误的,我猜,编剧是为了规避法律风险才故意编成氢氟酸的。氢氟酸其实是非常弱的酸,因为氢和氟之间形成的……算了,说了你也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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