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对老妇人说点什么,这个假寐的人的存在阻止了她。他离她们太近了,他的头已经枕到了她大衣的帽子上,她们说话的声音再小,也不可避免地被他全部听见。除非他是聋子,她倒不希望他是聋子。如果,担心一个陌生人听到自己的谈话就指望他是聋子,这是对可染的讽刺。
她还是强烈地想对老妇人说点什么,以示对她的信任。说什么好呢?也许背后的那个人根本就没有心思听别人说话。这样自我宽慰之后,可染说,就在今天,天还没有亮的时候,我的婆婆去世了。我去给她送终。而我的女儿却在一岁多刚会走路的时候,被她丢在大街上。之前,她劝过我多次,要我把孩子送人,再生一个男孩,下家已经找好了。一个善良的基督徒,她送过我《圣经》,跟我说耶和华的故事,多次找我要过孩子。我什么都能给她,就是孩子不能给。
这么多年了,我一直生活在孩子丢失的那个时间里。我在那个时间里哭泣和寻找契机,如果她现在还活着,该是十四周岁了。可染两眼失神,忽然像个抽筋的病人一样,瘫在椅子里。她觉得自己很轻,很虚无,灵魂飘在天上,俯视着地面上自己的躯壳。
老妇人拿出纸巾,递给她,说,再生一个,你还那么年轻,一切都可以重来。
我无法和他再生一个孩子。他对他母亲丢失我们的孩子,没有一点异议,甚至说他理解母亲的苦心,母亲只是想要一个孙子,哪家的老人不想要一个孙子?!
那天上午,婆婆带孩子去买米,买完米,孩子就不见了。晚上,我们下班回家,不见了孩子,问她,半天才支支吾吾地说出来。我们都有手机,为什么不打个电话告诉我们,连找的机会都不给我们,太狠心了,一定是故意的。他把我拽到房间里说,我妈不告诉你是有原因的,她怕你生气。她绝对不会故意弄丢孩子。
我回忆那一天,孩子丢失的时刻,我正在办公室和同事聊天,给她编织毛线帽。我不晓得出去找她,真是该死,我打自己,拽自己的头发,一绺一绺的,都拽成光头了。我用刀剁过自己的手指,发誓再也不编织毛线。只有自残的痛楚,才能分散我对她的强烈思念,减轻我心里的负罪感。没有过多久,他听从母亲的意愿,去派出所注销了女儿的户口。
注销户口是我不能接受的事情。注销就表示人不在了。我存在一天,孩子就存在一天,她和我同在,一定是这样。我去派出所争辩,哭晕了过去。女警察劝我,安慰我,说,你婆婆不是故意弄丢的,她只是不敢告诉你,怕你急,哪家老人会这么对待孙女。
老妇人说,总要有一个自己的孩子,趁现在自己还能生,年龄再大一点,就生不出来了。可染说,是的,真是两难,哪有心思。老妇人低声对着可染耳语,换个男人生一个呢?可染说,也想过,只是放不下丢失的那个孩子,如果生了下一个孩子,就没有心力去寻找丢失的女儿了。况且,家也散了,如果孩子回来,她怎么找到我们?我想给她保留原来的家,原来的街巷,原来的世俗场景。
这么多年,我不知道跑了多少幼儿园,学校。全国各地的城镇,乡村去得少,估计乡下的人不愿意要女孩。
最担心的就是被坏人拐走,挖走她的角膜,简直不敢想。早些年,深圳的街头,有一些烧伤的孩子乞讨,头上只有几个孔,根本分不清哪里是脸,哪里是后脑勺,据说是坏人故意把拐来的孩子烧伤做道具的。
我听后,心里难过,一个人跑到深圳,天天在街上游荡,看到这样的孩子,就去搭讪,想方设法摸清孩子身上的特征。我跟孩子说话,孩子嘴部只有一个小孔,发不出声音,连饭都吃不了。无法知道他是欢乐还是悲伤,看不出来他有什么表情,就像一个蒙面的道具,太可怜。
一次,我掀开那个孩子的衣服,想看看是男孩还是女孩。抱孩子的女人不给我掀,她很警觉。我给她钱,她也不肯。我请她带孩子去饭店吃饭,她不去,赶我走,骂我是神经病。更激起我的怀疑。顾及不了那么多了,我一把抢过孩子,往派出所跑。不知道从哪里突然冒出来好几个人,他们追上来,抢走孩子,打我,把我摔倒在地,踢我,踩我,抢走了我的挎包和照相机。直到警察出现,他们才四散无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