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雷治
谷井镇上有个小偷,叫蔡瘸子,他六十多岁,左腿有些跛。蔡瘸子和寻常小偷不同,他并不掩饰自己的身份,整个镇上没人不知道他是个贼。
蔡瘸子偷东西有自己的规矩,每天只出手一次,每次只偷一天的饭钱,若是吃了饭后还有剩余,第二天便会少偷些,总不让自己手里有余钱。若是偷的时候被人抓到,便乖乖认栽,整天都不再出手,生生饿上那么一天。蔡瘸子入行以来,一直恪守这些规矩,从未打破过。镇上的人并不怎么讨厌蔡瘸子,即便是自己被偷,也只是笑骂几声,毕竟也没几个钱。
有一年,蔡瘸子躲在玉米地里出恭的时候捡来一个男孩。男孩刚会走路,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蔡瘸子身后,吓得他差点光着屁股跳起来。男孩脑子有些糊涂,巧的是,也跛了一条腿。蔡瘸子捡了男孩,却没有让他跟自己姓,只叫他棒子,因为男孩是从玉米棒堆里捡来的。
棒子五岁的时候,蔡瘸子开始教他偷东西的手艺。棒子手拙,怎么也学不好,蔡瘸子一遍一遍地教,棒子学得烦了,索性跑到一边玩泥巴。蔡瘸子看他实在不是这块料,轻轻叹口气:“我老了,只会这个,你学不会,将来怎么养活自己?”
从此,无忧无虑的蔡瘸子有了心事。
小镇的日子平静如水,可有一天,这平静被打破了。
先是老街的当铺大半夜被人偷了,接着集市上相继有人丢了财物。这时,所有人都意识到,镇上来了“外贼”。
虽说都是贼,但谷井镇上的人把蔡瘸子看作是自家的贼。他们知道蔡瘸子守规矩,不会干出格的事。可外贼不同,他们四处流窜,走到哪偷到哪,无所顾忌。早年间,镇上也来过几拨外贼,蔡瘸子对那些不守规矩的外贼绝不客气,轻则赶出镇子,重则卸下一只手。时间久了,道上都知道谷井镇有这么一个惹不起的贼祖宗,便都绕开这里。
这次,人们又想到了蔡瘸子。大家找到他,七嘴八舌:“蔡瘸子,这些年谷井镇可没亏了你,也该你出些力了。”“蔡瘸子,上半年你偷了我两次,我没说什么吧。”“蔡瘸子,一山不容二虎,应该怎么做,你自己看着办……”
所有人都等着蔡瘸子说话,蔡瘸子却并不言语,半晌才慢悠悠地说:“这事,我管不了。”
人群一片哗然,蔡瘸子没有理会,他拨开人群,大摇大摆地走了。
于是,外贼继续在小镇横行。奇怪的是,有时候这外贼好像并不图财。胡郎中家的老山参被他偷了去,剁碎了拌在老顺头家的鸡食里,弄得那只公鸡没日没夜地连打了三天鸣,整条街的人都睡不了觉。没办法,老顺头只好一刀剁了那只鸡。
老丁头家存了三十年的烧刀子被那贼偷走,喝去了半坛,剩下的连坛子带酒塞到了万海楼后厨的灶膛里。伙计早上睡眼惺忪地生了火,酒坛子整个炸开了,将灶台炸出个窟窿。伙计被弄得满脸黑灰,呆坐了一整天,没说出一句话来。
这个外贼好像在炫耀他的手段,或是在向谁示威。
渐渐地,镇上的人对蔡瘸子的态度有些变了,他们把对外贼的怨气都撒在了蔡瘸子身上。蔡瘸子对人们的冷嘲热讽并不在意,直到有一天,有人招惹了棒子。
那是镇上的一个无赖,他故意在蔡瘸子和棒子面前大声说:“老家伙,这野种你是从哪捡来的?和你还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瞧瞧,天生一副贼样子。”
蔡瘸子像是没听见,漫不经心地从无赖面前走过,无赖只觉得脸上一凉,伸手摸过去,一对眉毛没了,刮得比舔了几遍的饭碗还干净。更绝的是,连一点血丝都没冒出来。
无赖一声惨叫,指着蔡瘸子破口大骂:“死瘸子,有本事去对付外人,朝着自己人耍什么横!”
蔡瘸子冷笑两声,并不回身,领着棒子慢悠悠地走远了。
几天后,蔡瘸子和镇上人的矛盾终于爆发了。
老街上有家夫妻店叫“庄记卤味”,铺子里的卤鸡、卤猪头肉、酱鸭脖,总是切得整整齐齐,一匣一匣地带着热气摆在柜上。棒子最喜欢吃他们家的酱骨头,蔡瘸子便隔三岔五给他买上一根。
这天,蔡瘸子又带着棒子来庄记。还没到饭点,铺子外面却围了不少人。蔡瘸子走近一看,老庄和他媳妇坐在柜板后头,双手抱着头。柜上的匣子几乎都空着,只有两三个匣子里零星地放着几块明显是隔了夜的酱肉。
蔡瘸子问旁人:“怎么了?”
那人瞪了蔡瘸子一眼:“看不出來吗?招贼了,昨天夜里的事。”
“丢了什么?”
“什么也没丢,就是老汤毁了。唉,老庄就出去撒泡尿的工夫,那贼就来了,整整一锅老汤,全扣在屋后那棵老榆树根底下,也不知那树受不受得住。”
蔡瘸子知道那锅老汤,它少说也熬了有二十年。老庄照看老汤比照看他媳妇都要用心,他每晚就睡在汤锅旁边,时不时起来看一眼火。一锅汤熬得干干净净、透透亮亮,说是熬老汤,更像是熬自己。
蔡瘸子听了,对棒子说:“走吧,今天没有酱骨头了。”
棒子眼尖,看到匣子里几块暗黑的酱肉中间夹着一块酱骨头。他走上去指着,说:“那不是吗?”
老庄“腾”地站起来,用手抓住那块酱骨头,掀开柜板,大步走出铺子,将骨头远远地扔了出去。
蔡瘸子的脸色变了,围观的人群也静了下来。老庄转回头,他的脸涨得通红,眼睛像要喷出火,直直地瞪着蔡瘸子。蔡瘸子脸上也现出了怒气,他慢慢地向老庄走过去。人们一拥而上分开了两人。
有人说:“蔡瘸子,这也怨不得老庄,你要是早把那个贼捉到,不就没这些事了?”还有人帮腔:“蔡瘸子,不是大家难为你,我要是有你那本事,我第一个出头。”
蔡瘸子甩开拉住自己的手,指着棒子,说:“我问你们,要是我有什么事,你们谁能照应他?”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看看跛着一条腿、满脸傻气的棒子,谁都不说话。
“我!”说话的是老庄,“我们两口子没有孩子,你要是出了事,棒子我来养。”
“你说的是真话?”
“这么些人都听着呢,要是我说了假话,谷井镇从此没有庄记这号铺子。”
蔡瘸子点点头:“好,明早我给你们一个交代。”
晚上,蔡瘸子给棒子剃了头发,又给他洗了澡。往常棒子最不喜欢剃头,可今天,他一动不动。
剃头的时候,棒子小声问:“爷爷,你是不要我了吗?”
蔡瘸子的手停下了,说:“你听谁说的?”
“你自己说的,你要把我送给卖卤肉的老庄。”
“你不是爱吃酱骨头吗?去了他家,想吃多少有多少。”
“那我不爱吃酱骨头了。”
蔡瘸子摸了摸棒子的头,头发丝很硬,和自己的一样。
棒子睡下以后,蔡瘸子出了门。
从外贼来谷井镇的第一天,蔡瘸子就认出了那手法。十年前,那个外贼就曾经来过谷井镇,蔡瘸子让他在这里留下了一根手指。现在,他又来了,蔡瘸子知道他为何而来。十年过去了,他的本事比以前更大了,而蔡瘸子又老了十岁。
土地庙里,蔡瘸子找到了那个外贼。他站在蔡瘸子面前:“我不是十年前的我了,十年前你拿走了什么,现在就要加倍还给我。”外贼的手如影子般掠起,又轻轻放下,蔡瘸子似乎动也没有动一下。有血滴在地上,一滴,两滴。两人沉默了一会儿,那外贼举起右手,手腕整个被血浸透了,手掌无力地垂着。“我输了……”他喃喃自语,踉跄着步出庙门。
蔡瘸子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回过头在庙中走了一圈,最后来到土地公旁边。他坐下来,把左手伸到背后,摸了一會儿,点了点头,然后伸出右手,指尖上闪出带着寒光的刀片,上面还有刚刚残留的血迹。蔡瘸子深吸了一口气,转动手腕将刀片甩出。刀片飞出去以后,像是被绳子牵着一样,兜了个圈,直直地刺进了蔡瘸子的后心……
关于这晚发生的事,后来在小镇上有着很多传言,有人说蔡瘸子已经制住了那个贼,却一时大意,遭了暗算;也有人说蔡瘸子和那个贼斗了个势均力敌,两败俱伤。可这些毕竟都是传言,谁也没有亲见。
人们找到蔡瘸子的尸首时,他就斜靠在土地公的旁边,像是累了倦了,小憩那么一会儿的样子。人们叫来了胡郎中。胡郎中撕开蔡瘸子的衣服,蹲下来,从蔡瘸子的脖子往下摸,一直摸到后心的位置,这时他皱了皱眉头,从怀里取出一把镊子,指尖拨着蔡瘸子后背上的肉,把镊子送进去,再一点一点往外抽,最后竟抽出一片三寸长、薄得像纸一样的刀片来。
“一刀毙命,是行家下的手。”胡郎中只说了这一句话。
那个外贼再也没有出现过。老庄说到做到,收养了棒子,像照顾亲儿子一样照顾他。只是,棒子再没吃过酱骨头。
很多年后,谷井镇上的人偶尔还会谈起蔡瘸子,这时他们都会竖起大拇指,说:“以前在咱们镇上,有这样一个贼……”
(发稿编辑:吕 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