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路的两边是田,田的两边是山。顺着田和山,娘背着我,进了寨子。
寨子不大,却有几蔸大古树。枫香树,高高的,有几个人合抱那么大。是秋天了,地下是一大片枫香叶,金红金红的,金黄金黄的。娘踩着落叶,落叶唦唦有声。一只狗从一户人家冲出来,对着娘和我吠。娘顺手从路边的园圃篱笆上抽了根竹条,对着狗挥。被吓退的狗,引出了更多的狗。一个寨子就被狗吵乱了,吠破了。寨子上的人都走出来,认出了娘,亲热地喊娘,心最热的就手脚很快地跑出来,在半路上迎接娘。狗们见主人跟娘是熟人,也懂事而亲热地摇起尾巴来。有的狗就远远退到一边,像做错事的孩子,默默地望着我们,脑袋歪来歪去反复地看。乡亲们都跟着娘走到了石板路上。边走边跟娘讲话。
走到水井边时,娘把我放下来,洗衣的、洗菜的、挑水的和一路跟过来的人都围着我转,每个人还喜滋滋地捏我的脸蛋,摸我的鼻子,扯我的耳朵,有的还扯我的小鸡鸡。
嗨,走的时候,抱到手上的,长这么大了,泡儿一样,家云哥米(没)有福气。寨上人七嘴八舌的议论。
泡儿是山上的一种野果,有两三颗苞谷籽大,红红的,甜甜的,熟透的时候,红得发亮,看得见里面一包红甜水。有点像草莓。比草莓小很多,甜很多。特别熟的,会发黑。是我至今认为最好吃的水果。我们湘西讲长得像泡儿一样,就是讲你长得好看,长得乖,嫩得像熟透的泡儿。
乡亲们讲的家云就是我爹。我娘带我来这个寨子,是找我爹要伙食费的。我尚未生下来,我娘和爹就脱离了,用城里人话说,就是离婚了。我娘和我爹脱离后,我爹一分伙食费也米过(米,在我们那就是没的意思。过,就是给的意思。米过,就是没给)。我娘的日子实在糊不下去了,就找我爹来了。
娘从水井里舀了一瓢水喂我,走了一天了,我们都渴了。那是我记忆中喝到的故乡的第一口水。那时候,我是分不出故乡的水有多甜的,长大后,当我第一次回到故乡时,我才知道故乡的水是多么的甜。
有人站在水井边大喊:家云哥!快出来!你儿子来了!嫂子带着你儿子来了!
那个叫家云的爹,早就听见外面的动静了。他家离水井很近。只隔着一丘田。田里的稻子正是金黄。
爹站在门前的阶沿上,目光穿过那层金黄的稻浪,远远地望着我们。稻浪起伏翻滚,爹的心也在起伏翻滚。娘说,你爹是又喜又怕。
见爹站在那里不动,又喊:家云哥,你还捱什么?还不快来接?(捱,我们读ai,第三声。)
众人都符合:是啊,快来接。
爹就慢慢地走到水井边,笑笑地看看我,又看看我娘,不晓得如何是好。
寨上人说:你还看什么?家云哥,嫂子都把儿养这么大了,你还不快抱下子?
爹傻笑着,在身上搓了搓手,想抱,却米(没)抱。爹急促不安地看看娘,又看了看后面。那是一片竹林。竹林里面掩映着一户人家。那是爹的叔叔婶娘家。人们都晓得,爹是想看他的婶娘和叔叔在不在。爹怕他们不欢喜。尽管竹林的绿色很密很厚,爹还是怕他叔叔婶娘的眼光比竹林还尖还厚。
娘晓得爹的顾虑,指着我爹对我说:喊爹,他是你爹。
我看着爹,“咯,咯”地笑。
娘又说:喊爹,喊,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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