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大姨家的镜框里看到年轻时母亲的影像。在此之前,我只是习惯了她的身影,十七年的相处,现在想起来,并未端详过母亲,我们只是声息相闻。高二那年夏天,裆部有疾,于害怕和惶恐中,让母亲帮我识别情况,我也不知道该去找谁解除一个少年的担忧。
我捂住小鸟,把脸别过去,母亲凑近瞧了瞧,拿来药敷上,为我包好伤口,在她眼里,儿子的身体没有秘密,她负有照看的责任:“妈都把你生出来了,你还有什么好害羞的?”
在我心里,一直存有一个愿望,想知道母亲年轻时的模样——我曾多次描摹过她的面容,一旦确认有这样一个母亲,也就心安了。也不全是虚荣心,而是觉得自己应该有一个美丽的母亲。
照片上穿素花夹袄的女子,是我梦里的母亲。长脸庞,浓眉大眼,两条粗黑长辫摔在身后,左手腕上有一枚好看的手镯。她年轻美丽,神情落寞,一缕不可言说的忧愁罩在脸上。她像是突然被命运放在聚光灯下,确认是否要将厄运加之于这个无辜的人儿。依偎在母亲怀里的我,神情里也有一丝孤寂,那是母亲忐忑情绪投影在孩子心上的真实映像,这张照片,已经把命运的底牌指给了母亲。
那时,在我的世界里只有三个人,爷爷,母亲和我,嗨,也许还得算上后院里那只听话的小绵羊。我不知道根红苗正的生父,正在几千里之外的克拉玛依辗转反侧——对一个渴望进步的军官而言,往上走的诱惑是致命的,他在思考人生的根本问题:能为了前程放弃眼前的妻与子么?从他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的烟头上冒出的烟圈,袅袅塞满整个办公室。
在得知父亲的意思后,母亲抱我赴疆探夫。在我的记忆里,他默默吐放烟圈,她抽泣着,闹钟“滴滴答答”,我在可怕的对峙中沉入梦乡。
母亲做得一手好衣裳,原本想待在汤家村,守着我和妹妹,但同住一个院子的叔伯们已经不耐烦了。一天中午,他们在母亲收拾厨房时,叫人抬走了母亲的缝纫机。
在当时,改嫁是一件屈辱的事情,大人和孩子都抬不起头。爷爷喜欢我,母亲也想过留下我,给爷爷作伴,但又一想,没娘的孩子太凄惶,索性便带上了我,她只要一个对孩子好的男人。那段日子,母亲一想起我和妹妹的前程就大放悲声,她知道自己的一生已经了结了,如果不能给孩子一个光明的出路,这辈子就全败了。她的视力急剧下降,一下子变成了中年妇人。
我五岁时,母亲改嫁邻村。穷人家出身的继父,拜师学成木匠,舞龙耍狮,意气风发,他接纳了母子仨。她和他同心同德过着日子,都不想被村里人看低。分家时一间半破房,五年后起了三间大房,十多年后盖起一方流光溢彩的高楼大院,成为方圆几十里羡慕的大家庭。
二十年前,父母来京小住,母亲还是老模样,她舒心大笑,对知书达理的儿媳赞不绝口。五年前,父母从北戴河看海路过,我感觉母亲明显老了,很深的皱纹刻在脸上,她心事重重。然后,就涌来住院的消息:胃病,白内障,肾炎。今年回家,母亲眉头紧皱,神情虚无,她的思绪好像飘荡在很远的某个地方。她依旧过问所有的事情,孙子孙女们都不大愿意和她说话。她躺在炕上,要陪伴大半生的丈夫服侍,开朗的继父乐呵呵听命于指使。
母亲,我知道你一定不甘于这样的命运。外祖母外祖父走得很早,两个姨在盛年接连患病而亡,憨厚的大舅去年又发病死了。你是这个家族里最长寿的人了,不堪回首的记忆缠绕着你;你怕死,在疾病的折磨中接受了逐渐走近的死的事实。你不信佛,但又常常念叨——上辈子欠的债太多,这辈子全用来还债了,下辈子要投个好胎。
我是愈来愈能理解母亲了。一个疯狂的时代,她被迫接受了苦难的人生之路,但那不是她内心认可的路。几年前,波普画家安迪为她和继父画肖像,她很不乐意接受那张愁眉不展的形象,她内心里也不喜欢忧愁的姿态,但她脸上就经常是这副神态。她把自己对不得不接受的命运的讥讽写在脸上,母亲,那是你孤独的根源。
母亲,你虚无的神情下,到底隐藏着多少难言的话语?
原载新周刊左撇子说专栏2012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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