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外面,太阳一不小心就被老槐树架在粗杈上动弹不得,把锈红的腮帮子丢给我们。围墙外传来一声懒洋洋的牛叫。我能想象它拖着犁铧的模样,头耷拉着,假装恭顺地往前挪动,不时翻动的眼神里隐含一抹哀愁,这是世界上最让人不能正视的哀愁,它一定在沉思:日复一日地耕作到底是为了什么?
妹妹弟弟们没有征兆地相继来到人世,当母亲把他们塞过来时,我并不乐意接,他们是谁,为何来到我们家?我还不能想清楚和他们的关系。我是愿意做弟弟的,几里外王上村有好看的干姐干哥,我跟他们好像天生是一家人,我不想有人分享他们。一旦把妹妹弟弟们抱在怀里,情况就不由自主地变了,他们散发出一股熟悉的气息,那是出自一个母亲的气味,在人世间连接起孤独的生命。
一口锅里吃饭,一方热炕上睡觉,声息相闻,也喜欢也怨恨。不经意间,各自长大了,几岁十几岁的年龄差,逐渐露出了自己的利爪。陌生感与日俱增,我感觉各自有了可怕的秘密,相互间也好像滋生了某种戒备。在农家有限的培育资源里,谁能多分一杯羹,谁就可能有不一样的命运。做父母还要考虑养老,会把一个男孩留下来,娶妻生子,他的求学生涯便在初中或高中后结束……一日三餐,吃喝拉撒睡,也没谁大声说话,看似波澜不惊,实则惊涛骇浪。多年后,妹妹时常抱怨没供她上大学,耽误了前程,二弟有时淡淡念叨一句:“如果让我上高中,也许能上大学呢。”父母唯有一笑,岔过话头。此时,我隐隐有负疚感,好像自己耽误了同胞们的人生。
唯一认命的是小弟弟,他自小喜欢摆弄机械,厌恶读书,我后来为他找了一份开车的差事,他豪爽,爱帮人,有眼色,深得老板喜爱,自此走上了自己的人生之路。
亲人的见面以年为单位,有的甚至几年难得一见。见面时,话其实也不多,总有许多敏感区域不敢涉足,怕伤了别人心。命运写在每人脸上和身体上,走路的形态,说话的语态,脸上的表情,眼里的神情,生活已经雕刻了一切。那是你的亲人,但都拥有自己的命运,你无法改变他们的轨迹,你其实也不知晓他们的人生。坐在一起,你们就是亲人。打牌,抽烟,喝酒,在这些动作里,一家人和悦地坐在一起,时光仿佛又回到了从前。亲情在空气里流淌,每个人都能感受到,但不会有人去说出来。诗人,这个时候一定站在门外,吟诵着赞美真情的诗篇。
生活不如意的,不愿意让弟兄们看见自己窘迫的神色,他们会选择一个平常的日子回家看父母一眼,说几句话,掏一小包礼物,把薄薄的信封塞到父母手里。过得还顺心,愿意在每个节日回家,呈上一大堆包装精美的东西,呈上鼓鼓的纸袋子。
暮色四合,又一个夜晚降临。幼年时的情景一一浮现:我们为一盘裹面蒸出来的红薯秧子而雀跃,糊汤,馍,还有了母亲巧手蒸的这盘菜,夜晚一下子美滋滋了。我们几个睡在厨房炕上,我说睡,一口吹灭煤油灯,眨眼间,就都沉入梦乡。有时蒸馍,柴火旺,炕热得人跳起来,我们便坐在被褥上,等炕稍冷一点再钻进被窝。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也许什么都没说。外面黑严实了,煤油灯扑闪,昏暗的屋里弥漫剩菜馋人的气味,老鼠在灶间磨牙,发出窸窣的声响,院子里几只不老实的鸡大闹一番,就又安静了。
夜黑透了,我曾在这样的时刻坐在田野里,让浓浓的黑裹紧自己。那是一个安详的世界,我和自己说着话,感觉会有无数的明天等着自己,我会在一个个这样的日子里长大,长成后院里碗口粗的槐树,让那些不怀好意的人再也下不了手。
亲人们,今夜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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