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农民生涯作者:半文(3)

时间:2014-09-17 08:14:48 

姆妈的腰不行。据说是生我时,用大了力,又没有好好休息,不到一星期就起来做家务。后来一下地,腰就酸。坐久了,会酸。天雨天雪时,也会酸。于是姆妈的腰就成了我的一块心病。等到我能下地劳动时,就帮着姆妈耘田。虽人小力微,但我干掉一点,姆妈的腰就能少酸一会儿。

耘田一是除草,二是帮秧们透透气。秧们在地里傻傻地站着,久了,没人帮它们透透气,会失去灵气,会闷得慌。虽然也有风,也有雨,会时不时帮着秧们动动身子骨,但这些都是皮毛,动不了根本。人从秧丛中耘过,秧就舒坦了。不相信?第二天,去看看耘过的田,秧们会猛地往上窜一截子,而且特精神。

除草是件难事。那些杨梅子草、水草什么的,手到擒来,随手一抹,就把它们水葬了简单得很。难的是拔稗草。稗草混在秧丛里,就像南郭先生混在吹竽队里,没有一双慧眼,是很难分得清的,我已经忘记是学了多久,才学会把稗草从秧丛里揪出来,然后“啪”一声扔到田埂上去的,即便今天,再要说说稗草与秧的区别,还是说不清。像韭菜和麦苗,只在课堂上和城里孩子说它们的叶子如何如何,茎如何如何,说的好像说清楚了,听的也像是听明白了,但一到乡下,孩子们还是说,怎么乡下种那么多韭菜啊!所以有些东西是种进生命深处的,只能意会,无法言说的。没耘过田的人,你是无法和他说清稗草与秧的区别的。

第一次下地耘田,姆妈说耘田看似轻松,其实特累人。耘田会长时间弯着腰,姆妈受不了。只一垄田,就能让姆妈弯着的腰再直不起来。于是姆妈就跪着耘田。膝盖跪着,就能让腰直着,耘田就不累。我站着,和姆妈跪着差不多高,于是我们不像母子,更像是姐弟俩一样,一来一回地精心为一块地梳理打扮,把稗草揪出来,扔到田埂上,其它的一并葬在泥里,沤了能作肥料。每耘完一垄地,姆妈就把我从田畈里拎到田埂上,帮我抓蚂蟥。其实姆妈因为跪着,每耘完一垄地,都会被十多条蚂蟥叮着,可姆妈先帮我抓,抓完了,我再帮姆妈抓。姆妈说我的肉嫩,不能便宜蚂蟥。她要把这几条蚂蟥集起来,浸在盐里,让它们把吸我的血都吐出来。叮在她腿上的,她随手就扔了,姆妈说她那么厚的皮,蚂蟥叮不出血来。

实际每次耘田回来,姆妈的腿上都会留下很多红肿的小块,有蚂蟥叮的,有水蛭咬的,还有被一块不小心搁在田里的碎瓷片划的。姆妈说不疼,只要腰不疼,腿上这点小块算什么。现在想起来,姆妈是第一个教会我坚强的人。据说姆妈小时候很犟,外公不让她读书,她硬是三天不吃饭,外公打她,不哭,外公让她跪下,不跪。除了现在给外公上香,姆妈就没在别处跪过。但在一块地面前,姆妈不得不下跪,而且长跪不起,用双膝,一遍又一遍走完那一垄垄田,一路走老了多少岁月?

现在,每次面对一块地的时候,我都会觉得十分神圣,仍有一种下跪的冲动。虽然一年又一年,姆妈像朝圣一样跪过的田地上,收获的只是微薄的希望,但就是这些微薄的希望养活着我们一家人。如果没有地,我们,还能给谁下跪?

《插下一地秧》

往年种田,都由父母亲张罗,我只帮忙烧茶水送,到晌午、黄昏烧烧饭。我人小力微,一大木桶水常常拎不上土灶,便想法子分两次三次送进土灶的大铁锅里。烧饭是件很简单的事,没有什么菜要炒,只在饭锅子里搁个蒸菜的竹架子,放淹白菜汤一碗,水煮蛋一碗,霉苋菜一碗,粉皮芥菜一碗,盖一个我使出吃奶的力气才刚够搬动的大锅盖,然后就只管往土灶膛里送柴禾,村子里能吃的东西不多,能烧的却不少,咸蒿子、艾草梗、麦秸、稻草、玉米杆,还有杂七杂八许多叫不上名的草和树的尸首。现在想起来,能天天看着火与柴禾在灶膛里缠绵,听着水和米在铁锅里亲热,这是多么幸福的生活。

可惜这样的日子很快就过去了。那年,父母要我参加双抢劳动。爹说,娃,你人小,干不动力气活,就学插秧。那时我真的还很小,读初小二三年级的样子,下到田里,村里叔啊伯啊姨啊什么的见了,都说爹狠心,这娃还没秧高!为这话,爹叫我跟秧比,我比秧高,高出一个头,但下到田里,却没秧高了。一块被庄稼人踏了几百年的地,浸在水里,熟了,我一脚踩下去,就陷下半个身子。秧们在田里昂首挺立,而我在田里艰难地跋涉,我不能跟秧比。那时我就想:什么时候我也长成一支秧,和庄稼们一起站在田里,站上一个夏,一个秋,生根、发芽、开花、结果,然后坦然地对着镰刀,向世界说再见。

在我还没想清楚秧们的一生一世时,爹已经忍不住了,赏我一个爆栗子:娃,插秧。于是我又开始把掌握在我手里的秧们一丛一丛插进熟透了的田里,我没有问它们是不是喜欢这块田,喜欢身边的伙伴?虽然我很想问它们,但没时间,在落日之前,我和爹必须把这块一亩地的田插满秧。如果不把这些秧插完,只需要一夜时间,它们就会梦见秋天,黄了叶子,再插到田里,会好长一段时间都缓不过劲来,秧不能离开田,人也一样。只一天,我的腿就好像在田里生了根。等到月亮出来了,蚊子开饭了,爹说:娃,收工了。我已经不能把自己的腿从田里拔出来了。我说:爹,脚生根了,我回不去了。你回吧。爹笑得站不住,结果咳得停不住了,弓着背,用他那根长长的烟杆敲背,爹的样子让我想起了老屋门前的那棵歪脖子树,上了年岁,就这样一直在岁月的深处弯着,从没直过。爹是不是也开始衰老?

我很耐心地等爹咳完了,看爹很通气地朝秧们吐了口涎水,伸出他壮实的手,把我从地里拔出来,然后听见爹说:这娃,鬼!我骑在爹的脖子上,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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