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岁,我出了村庄,到几十里外镇上读书,几年后,又到再远的县城读书,我离我的“农民”理想越来越远。毕业后,参加了工作,难得回一趟家。一次回家,正好赶上秋收。我扛起一个陌生的锄头,和爹,下地。
秋深了,一块块四四方方的田地无一例外地显示出各自成熟与疲惫,这是萝卜地,那是红薯地,再过去是一片无垠的稻田。爹和我扛着锄头穿过秋天的田野,心中没有喜悦,春、夏、秋、冬,时间在土地上堆积,却并没有堆积起秋天的丰硕,爹和我用锄头刨开坚硬的土地,从地里挖出瘦小如赵飞燕的红薯,爹苦笑:现在的人都喜欢苗条,你看这红薯它多懂人心。我也“呵呵”地笑,我也喜欢苗条,可我还是希望爹能挖出像牛一样壮实的红薯,这地里,埋着爹一个春天的希望,一个夏天的等待,一个秋天的喜悦,还有一个冬天的微笑。现在,没了。
爹以前常训我:“地是块宝,你不要看不起地。没地,你吃啥?没地,你穿啥?没地,你还牛逼啥?不要以为你人模狗样的读了书了,赚工资了,没地,你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是。”爹是农民,就亲一块地,儿子虽然努力地学习,努力地工作,还是比不过一块地亲,爹在地上耗了大半辈子了,几十年哪,几千个日子,早出晚归地侍候着它,爹和谁这么热乎过?和娘,也不过在睡觉前热乎十几分钟,完了,就打着雷响的鼾自顾自地睡大觉,娘说一开始旁边睡这么个打大鼾的人还真不习惯,但现在要是有一天爹出去办事没回来,这觉就睡不踏实,鼾声作了娘的伴睡音乐了。
现在。地死了。
我听见爹浑浊的叹气声。早些年,一块地,种萝卜,那个大,像小脑壳。红薯,一个竹篮子只能装两个。稻子,不用多浇肥,一亩,少说也千儿八百斤,这地,养人!早出晚归的,甘心。现在倒好,肥一遍遍地浇,草一遍遍地除,田一遍遍地耘,到了秋天,萝卜还等不到收,就老得刀枪不入了,红薯,一个个都减了肥了,苗条得像手指,细细长长的一条,一副没有发育完全的样子,但你再养它十天半月,它也不见长。死了!爹说这地肯定是死了!这地里再长不出好庄稼了,也许再十年,地里连草也长不出来了。爹坐在那里埋着头抽烟。
或许在爹的眼中,地是有生命的,但我怎么都想不透,一块地,死了?这时候,我要是跟爹说想回家当农民,爹会急,当农民啥好?现在谁还当农民,地都死了!
一块地,死了。透过爹浑浊的目光,我可以看到爹无法言表的绝望,一块地的死去,比一个人的死去更让爹悲伤。一个人去了,那痛,是阵痛,过一阵子,总会回过神来。但一块地死了,会让爹难过半辈子,爹剩下的日子,如果再不能从地里收获希望,那种痛,到死,都缓不过劲来。
爹卯了狠劲用锄头刨地。我也狠狠地刨。一块不争气的地,比一个不争气的人,更让人恨得入骨。地,为什么就死了?
爹终于忍不住,对我低吼一声:走。然后伸了伸佝偻的腰,扛起锄头,把一块地扔在旷野里,头也不回地走掉了,记忆中爹从来没有这么慷慨激昂过。我也扛起锄头,朝它看了最后一眼,走了。那些瘦小的红薯,被四散在地里,和一块地,连同一个并不灿烂的秋天一起,被遗弃了。
时间会继续在这里堆积,或许数十年数百年后,这块地里,又能挖出又大又壮的红薯,但爹看不到了,我还能不能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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