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占贵,虽然你战功没少立,可比那岳飞和于谦咋样?”占贵连忙摇头。“当年,岳飞明知道可能被害而不反,于谦已料到英宗复位后可能杀他而不走,为啥?”占贵又茫然地摇头。“为了民族,为了国家,亏小我,顾大局。这种胸襟,这种浩然正气,咱们该不该学?”占贵忙不迭地应道:“该、该学。”“好!就为这句话,咱先干了第一杯。”三个人一扬脖,酒尽杯干。
营长端起第二杯酒说:“1952年4月在集中营里你为护卫五星红旗曾负伤;5月,你冒死和难友们一起活捉了集中营的美军司令都德;你是志愿军中第一个端掉美军碉堡冲破防线的;你是第一个用机枪打掉了美机的战士,还有其他的累累战功都有记录。说‘留取丹心照汗青’还为时过早,起码也证明‘一片冰心在玉壶’了。今后,不管别人怎么看,你能否记住自己是扛过枪的、跨过江的、入过党的、为人民立过功的?”占贵如鸡鹐米似的连连点头。“那就好,我相信到了关键时刻,你还会给党增光添彩的。”三个人又是一饮而尽。
营长高举第三杯酒说:“眼下,镇反运动虽然已经结束,但形势依然复杂、严峻,为了巩固新生的政权,政策可能严了些,在某种程度上可能伤害了包括你们战俘在内的同志和朋友们。不过,百占贵你要记住:‘眼前得失等云烟,身后是非悬日月。’我相信待政通人和时,党会还你们这些归俘一个公道的。可能不单单地承认你的军籍,或许连党籍也一块儿给恢复。你信不?”占贵连连应道:“信,我信。”三个人又是一口喝了个底朝天。
三杯酒成了顺气丸。占贵虽然没有荣归故里的喜悦,倒也释然地踏上了归程。
八、旁听训话?摇归乡初尝苦辣咸
在羞雁家,石铁、哈拉巴陪着百占贵喝酒。占贵擦了把泪水一蹾酒杯:“窝囊!”石铁赶忙宽慰:“只要问心无愧,能够囫囵个儿地活着回来了就是福气。”哈拉巴说:“占贵老弟,过去咱本来就不高,现在呢,咱也不矬。尾后能将就咽下去的,就嚼巴嚼巴咽了;要真遇上骑脖拉屎的,咱就和他试巴试巴,不行还有你师傅我呢!”石铁的妹妹石玉问:“什么,师傅?就你胡点乱按的那两把刷子啊,按摩按摩还得是有人稀罕用你,要真的打斗哇”“咋的?”“老母猪还愿——俩不顶一个。”哈拉巴像没听到似的,用右手端起酒杯冲石铁和占贵说:“喝。”突然用左手“倏”地向石玉的胳膊肘上一戳,石玉的整条胳膊就全麻了。石玉急忙站起连捋带揉,哈拉巴又点中了石玉的气舍穴,石玉就不由自主地“咯咯”笑了起来,连麻带笑使石玉流出了眼泪。哈拉巴指着她说:“我让你再拿豆包不当干粮。服不服?”羞雁忙说:“哈拉巴,别不着调儿,快给她解开穴道。”石铁对石玉说:“你可别小瞧你哈哥好像没个正形儿,可连你韩昕哥都管他叫过师傅呢。”提到韩昕,一时几个人都不知说啥好了。过了一会儿,占贵对用衣襟擦泪的羞雁说:“别看韩昕哥被整到台湾去了,可他没给咱凤山村人丢脸。”接着详细地述说了韩昕在集中营里带领战俘英勇斗争的表现,又讲了韩昕在昏迷中如何被挟裹去台的经过。“只是可惜了王沂生给喜子哥写的证言还在他那儿,早知他会被整到台湾去,还不如我给揣着了呢。也怨我”“咋能怨你呢?”“我怕邮车中途被炸,死活不让韩昕哥往回邮。”石玉一边给羞雁擦泪,一边说:“占贵哥,那你可得快去对郑秀大姐说呀。”石铁拍着占贵的肩膀说:“明天我就和你一块去找郑区长。”“不用找,区长来了。”随着话音,村长常乐陪着郑秀进了屋。众人连忙要站起来,郑秀含笑一一地按下:“占贵呀,我刚从县里开会回来,也没赶上在区里接待你。”常乐说:“这不,还没到家,就来看你了。”郑秀说:“你的情况我都知道了,要相信党不会忘记你的功劳的。在我眼里,在乡亲们的心中,你永远是一个为人民出生入死过的老兵。”常乐也忙说:“就是,就是啊,咱知根知底儿,你过去立功的喜报,因家里没人经管,都还在村政府存着呢。绝没人下眼瞧你。”一听这话,占贵又心发热、眼发潮,不由自主地落下泪来。羞雁拽着郑秀的手说:“郑秀姐,方才占贵说王山东子(土改工作队长王沂生的外号)已经出了证言,说喜子哥带中央胡子奔北庙岭是掩护车队转移,他不是叛徒,是革命的好同志。”石玉忙抢着说:“韩昕哥是在昏迷中被挟裹去了台湾的。得重新给羞雁姐门口挂上光荣军属匾。”石铁和哈拉巴也跟着说:“郑区长,这回喜子坟前的碑上能刻上烈士两个字了吧?”郑秀沉思后说:“占贵说的这些,我相信可能都是真的,刘喜和韩昕的人品,我比谁都清楚。可是光说不行啊,就凭占贵的一番话,能管用吗?光着急不行,关键是得拿出铁的证据来,你们说是不?”这番话如兜头一瓢凉水,把众人心中的希望之火浇得连个火星都没剩。
村东,白茫茫的一片,分不清哪是路来哪是田,只能挑没有庄稼棵子的地方走。田间路早已没了硬底儿,占贵就像搋大酱似的两脚倒腾着,艰难地跋涉了好久,总算“挪”到了牤牛河边,远远地就能听到“哗哗”的涛声。本来两庹多宽的牤牛河现在漫成了十多米宽,平日刚刚没腰深的正流,现在最低也有一人多深了,占贵想蹚水是不行了,只能泅渡了。他刚跳进水里,一个闪把半拉天都照亮了,只见半米多高的排浪呼啸着,如巨兽张着吞人的大嘴从上游扑了过来。闪电过后,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一个雷好像把天都给震塌了,随之大雨如注,落到河里激起的水花,溅得占贵无法睁眼。他知道水库泄洪的水头到了,自己只要凫过去,以最快的速度跑到羊圈通知转移还来得及。他闭着眼,拼命地手扒脚蹬奔向对岸,不料就在这时,一根横冲直撞的倒木撞在了占贵的腰上,顿时觉得像被揪成了两截儿似的,手脚都不听使唤了,只呻吟了句“羊啊!”就被卷入漩涡顺流而下
从淤泥里扒出的占贵还睁着眼,哈拉巴流着泪给他摩挲上了眼皮。石铁哭着说:“兄弟,你闭上眼吧。咱村除了你,再无一人伤亡。那放羊的早从东屯得到了信儿,一只羊也没遭损哪!”
县委中有人主张树立占贵这个抗洪典型,但多数人说占贵不光是个战俘,而且还替林贼说过话,大力表彰怕会形成负面影响。讨论决定:“一不上报,二不宣传。但享受复员军人的待遇,大队给记最高的工分,妻子供养终身。”老百姓可不管上边怎么说,他们认为占贵是个亲历眼见的英雄。送葬时,上至白发苍苍,下至活裤裆,含泪送殡的队伍离离落落的足有一里多地;下葬时,那坟攒成了两人多高,有人还在坟上添土。乡亲们自动拿来的纸钱堆成了好几座小山,焚化时,不得不分成数不清的小堆,整个沟膛子里全都是白蝶纷飞,烟雾缭绕,呛得人睁不开眼睛。人们跪着纷纷地哭着呼唤:“占贵,一路走好!”哀声此起彼落,深谷回荡,久久不绝,成为凤山村空前绝后的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