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博文本就是这行的老手,做起来轻车熟路,这次他着意结交官达贵人,半卖半送了不少奇珍异玩。有了大人物照应,他在造假方面变本加厉,先派人到南方和谭敬搭上关系,进了一大批赝品古画,又高价收购了张大千临摹画作,对外宣称是石涛真迹。不但如此,他还招募了一批亡命之徒,一则充当打手保镖,一则暗地干些盗墓开棺的勾当。两年之后,周边县城的墓葬宝物,几乎尽收于白博文之手。不过五年时间,白博文连开几家分店,财势之盛,已超过当年吞下祥云馆之时的卢坚。
一日白博文闲来无事,坐在后屋太师椅上品茶,隔着珠帘看店里伙计招呼客人。客人中有一个年轻后生,浓眉大眼,目光坚定。伙计向他推荐了几件古玩,他都微微摇头,神情中略有不屑之意。伙计见他衣着朴素,逛了半天也没有购物之意,颇为不耐,正想发作,白博文走到近前,示意伙计退下。白博文略一欠身:“这位小哥,我瞧你在店里看了许久,难道就没有一件让你满意之物吗?”那后生后退一步,打量了白博文一阵:“可否借一步说话?”
白博文将那后生引到里屋,看茶落座:“小哥有何指教?”后生沉吟了好久,沉声道:“白师傅,行内有人说您看人下菜,品相好的压堂都卖给官家贵人,旧仿新仿都卖给寻常客人。晚辈斗胆进一言,做生意,还是要讲究真心实意啊。”白博文神色不变:“小哥,你说我卖仿品,可有真凭实据?没有的话,我可要和你去官家说个清楚啊。”
后生站了起来,脸色发红:“外堂所挂赵孟頫的《双松平远图》,是谭敬手下汤安近年所画;您柜上的宣德炉,绿锈红斑颜色不正,是明清时期仿制的;汉罐是补货,古残片拼凑而成的;八仙台是合仙台以大改小做的;雕花古玉,是古墓无纹素玉片雕刻做旧沁色,埋在尸泥朱砂里,然后打上石蜡的‘老玉新工’。白师傅,您还要我继续说下去吗?”
白博文脸色阴沉,拍了两下手,门口闪进两个粗壮大汉,将后生夹在当中。白博文站起身,抖了抖长袍下摆:“年轻人,我不知你何方来路。但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你可知晓?”
后生毫无惧色,缓缓道:“白师傅,我如果是来拆台踢馆,就不会一个人到里屋和您这样讲。你我师徒一场,我今天来好言相劝,听不听都在您。”白博文端详了对方好一阵,吃惊道:“你是黄瑞?”
来人正是原来祥云馆的伙计黄瑞,当初愚钝为白博文不喜,被派到库房干些杂活。黄瑞心性踏实,对着库房里的真假古玩日夜观摩,翻阅前人的鉴宝笔记,久而久之练就了一身本事。卢坚买下祥云馆之后,黄瑞留下来当伙计,被逼着干些仿制古玩的勾当,时间一久,黄瑞郁闷不已。
恰逢临县刘员外看中了店里的一块千年寒玉,卢坚故意抬价,要价上万银元,刘员外犹豫不决。黄瑞忍不住辞了工,夜访刘宅,告知刘员外那所谓的千年寒玉其实是新仿之货,而且做工阴毒,买来对主家有害无利。原来卢坚找了一块寻常玉胚,让能工巧匠仿古雕花做旧,把玉塞到一条黑犬口中,将狗口绑住,将其虐打致死,再寻一个极阴之穴,将犬和玉埋上七七四十九天。牲畜的怨气和坟地阴气纠缠在玉上,冰冷彻骨,让人误以为是块千年寒玉。这玉的做法卢坚秘而不宣,哪知黄瑞阅遍古书,用手一拿就知这玉来历不正,邪气十足。刘员外听了讶异不已,问道:“既然坏了你东家的生意,万宝楼你是呆不下去了,今后有何打算啊?”黄瑞道:“我已经辞了工,先回老家一趟探望亲人,然后再做打算。”刘员外见黄瑞为人忠厚,起了爱才之意,就把黄瑞留在身边,让他打理自己平时购置的古董文玩。黄瑞为报答知遇之恩,平日尽心尽力,与刘员外相处甚是融洽。近年来黄瑞听闻白博文从操旧业,声势日隆,开始还为他高兴,不过后来传入耳中关于白博文的物议越来越多,终于下定决心拜访故人。
白博文挥手斥退了打手,与黄瑞重新坐下。黄瑞言辞恳切:“人生在世立于天地之间,莫过于一个‘诚’字。我辈熙来攘往皆为沽利,本无可厚非,但做生意尚需讲究不昧良心。白师傅,以次充好坑蒙欺诈,终非长久之道啊。”
白博文晒然一笑:“黄瑞,我过去常讲‘慈不将兵义不掌财’,你听不进去。我蒙冤入狱又重新翻身,更加明白这个道理,你若不狠,自然就被别人吃掉,你若不作假,自然有别人来做,到时这行业的翘楚便是换了个人而已,一切照旧。你无需多言,什么时候想通了,你再来投奔我就是。以你现在的本事,当我一个分店的掌柜都够了。”
黄瑞站起身,对白博文作揖:“白师傅昔日栽培,徒弟没齿难忘。不过古玩造假,有违于我良心,徒弟实在做不来。”说罢就要告辞,白博文劝阻未果,送他到门口。黄瑞临别时,犹豫了一下,说道:“白师傅,我最后还有一言。听行里人说您在倒斗,最近兵灾水灾频发,荒野间横死之人怨气徘徊不去,当此乱世应多行善积阴德,我劝您还是不要再抢阴宅了把。”白博文不置可否,黄瑞叹息一声离去。
白博文对鬼神之说一向不信,数月后,他带领手下发现了一口五代时期的大墓葬。趁风高夜黑时,用炸药炸开墓穴,手下沿绳而下入穴探宝,白博文自己留在上面把风。没想到人进去小半个时辰的功夫,墓穴中传来阵阵惨嚎。白博文心中惊疑不定,手持短枪,举着火把往洞穴里探头张望。刹那间一股黑气扑面升腾而至,闻之腥臭无比,黑气散去又见几个东西攀着穴壁怪叫而上,身形诡异,动作迅疾,绝非人类。白博文汗毛倒竖,心道不妙,火把一扔,抛下旁边的杂役,飞身策马而逃。回城之后就高烧不起,请遍名医也都束手无策,挨到第七日白博文吐血暴毙,他带去的人也无一生还。
黄瑞听闻白博文亡故的消息已是半月之后,不由长叹一声。古玩这行水深莫测,加上人心机诈,更是衍出凶险变化万千。他提笔将祥云馆、万宝楼之争前后始末一一道来,最后写到白博文盗墓暴毙时犹豫再三。此事几近神话,不足为外人信,他也不敢断言鬼神之说是否有之,但因果昭彰,天目如炬,也许有之,他依照传闻一一记下,作为警惕以示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