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生拼命奔逃。
政变是从日落后开始的。正值盛夏,安生光着膀子。酷暑之下,政变的士兵不少也光着膀子。安生混在这些士兵当中,苦思着逃脱的办法。
政变士兵挥舞着明晃晃的刀剑,齐声叫嚷着:“所有当官的一律杀掉!”
安生在心里诅咒起师傅。
安生是个年轻的雕塑师,随同师傅文远应诏进宫城来塑弥勒佛像,在中宗进行对武后党羽的清洗中,宫城内掌管营造工程的子吏,也被大批解职,文远被强任为从八品的尚方丞。清高的文远不愿仰韦氏之鼻息,不久便托病辞职,临行推荐安生接替自己。这个芝麻粒大的官没给他带来过半点好处,如今却要因为这个微职而被杀。
“干吗把我留在宫城内?”安生此时只有怨恨,“我可不想跟着韦氏家族殉葬!为了我的雕塑事业,我得活下去!”他气喘吁吁地自言自语。
政变军兵到处点起了松明火把,宫城内渐渐亮起来。宫城西面,离掖庭宫不远的承兵殿后,有一间少府监的仓库,只存放绘画、雕塑用的颜料、工具等杂物,没有贵重的东西,从不上锁。安生总去那里取材料,熟悉那里的情形。
刚一走进仓库,安生就听见里面有动静。从微微飘过来的香气,他推测出是个女性,一定也是被追杀的,他便轻轻地问:“有先来的吗?”对方的呼吸有些急促。
为了让对方放下心,安生低声说:“我是中尚署的人,总来这仓库⋯⋯你是宫女吧?”
“可以在这里点火吗?”对方的回答出人意料,声音挺脆亮。
安生说:“在这儿点火,光会透到外面去。不过,这间仓库有间壁墙,里面的一间没有窗户,点火也不要紧。”他看到一只雪白的素手伸了过来:“请您带我到里面那间!”安生拉着女人纤细的手,来到里间。
“这儿有蜡烛和打火镰,点上吧。”
仓皇逃走,还不忘带上蜡烛和火镰,这女人一定格外惧怕黑暗!安生接过蜡烛和火镰,摸索着打火。这时,他听到衣裙的声音。
蜡烛点燃了。
安生端着蜡烛转身,不禁叫出声来——女人立在那里,全身一丝不挂!
多么美丽的躯体啊!线条柔滑的双肩,纤细的腰肢,修长的玉腿,双乳挺起,牙雕般纯净的肌肤,在摇曳的烛光下,发出迷人的光泽⋯⋯安生的心都要蹦出胸膛了。
女人问:“你叫什么名字?”
“安生。”
“安生,请你拥抱我,求求你。”
“什么,什么⋯⋯”安生万没料到女人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手足无措。
在明亮的烛光下,坦然地向一个陌生人展示赤裸的身体,这种行为已够离奇的了;不仅这样,还要在四起的杀声中求欢,这愈发令人诧异。“大概是被乱兵骇住了吧?”安生想。
可女子的语调沉着、镇静:“你大概觉得我很放荡吧,可这说起来话就长了。总之,如果你来拥抱我,也许还能救你⋯⋯否则的话,恐怕我们都难逃出宫城。”
女人慢慢地转过身:“请你看看这里。”
“啊⋯⋯”安生再次失声叫起来。
从她的脊背到臀部,刺满精致的花纹。脊背上刺的是山水楼阁,隆起的双臂上刺着两个弥勒佛。
女人低声说:“请你仔细看,我的后背,就是宫殿的地图。”
安生从一泓池水上分辨出来了,它旁边是咸池殿,再往南是淑景殿,北面是景福台,望云亭也看出来了,排列着守夜卫士宿舍的千步廊,则潜入了女人的腋下。
正面直视不行,侧着头横向看,比较容易分辨。这是宫城北面的地形图,横着刺在女人的脊背上,实际上要让女人伏在地上才能看出。
女人用纤弱的声音说:“请你拥抱我⋯⋯一受男子的精气,通向宫城外的地道入口,就会变成红色呈现出来。”
“竟有这样的事?”安生嗫嚅地说,嗓子干得直冒烟。
“我也只是听说,我还没受过男人的精气。听说文身高手给我文身时,就将那种红色药液植入了我的皮肤。请拥抱我,一边抱一边说给你听。”女人已经转过身来,躺在脱下来的绢衣上。
外面,乱兵杀红了眼,而这里则是另一重天地。男人和女人,两人的天地。
女人开始讲述——
武则天死后不久⋯⋯100名宫女被召到了甘露殿。都是皮肤白皙身体健康,从这100名宫女中,只选出了一名,就是她。于是,她的脊背被文上了地形图。
文身那天,她痛得眼前一片昏黑,金星飞迸,泪如雨下。她不明白到底为了什么,要这样残忍地作践她?没有任何人向她说明。
文身后,她被关进宫城东北的小庙宇中。从那时起,就不让她做任何事了。刚开始,她并未感到多么不自在,膳食也相当好。
禁闭室里的日常用品一应俱全,小镜子也有几面。她把两面镜子对起来一照,才发觉脊背上刺的,原来是地形图。一个背着地形图的女子,为什么那样重要呢?她怎么也弄不明白。
大约过了半年,看管她的老宫女突然要辞宫回故乡去了。“再不能见到你啦,多保重啊⋯⋯我不知道,你的脊背起作用的那一天,是该祈愿它永远不要到来的好呢,还是尽快到来的好⋯⋯”大约老宫女想反正要出宫了,终于吐露了真情,“你一旦和男人交合,背上的一个点就会变成红色,那就是危急时刻出逃地道的入口。这个地方,除了韦后,没有任何人知道。要把这个入口告诉全体韦氏族人,也就不是秘密了。那样的话,危急时刻,韦氏族人会一起拥到洞口处乱成一团,追杀的会轻易地找到入口。所以,韦后只告诉了族中的首要人物,如遇紧急时刻,同幽禁在紫云阁旁小庙宇里的女子交合后,她背上出现的红点会指示地道入口。”
老宫女曾做过韦氏家族首要人物儿子的乳母,危急时刻必须抱走孩子,所以她才知道这个秘密。
她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却被制成一份活地图。韦氏家族为了自己逃生,就这样轻率地葬送掉一个女人的一生!
韦后的安排真是巧妙,使自己能够先于全族人逃脱。而她以外的韦氏族人,不同这文身的女人交合,就不知道地道的秘密入口。而男女的交合是需要时间的,当女人背上的地形图现出红点时,韦后已溜之大吉。而看到红点后再奔向秘密地道入口的那些人已经迟了。至于为韦氏家族卖命的属下们,更是被抛弃在乱军中,听任敌人杀戮。
文身的女人祈祷着动乱尽早来临。如果太平盛世一直继续下去,她将在这小庙宇中无声无息地烂掉。动乱,对她来说就意味着解放,来得越早越好,她祈愿这一天在她还年轻时来临。
“我打定主意,等动乱来临时,马上抢先逃出去。我在这里呆了好几年,比监视我的人更熟悉情形⋯⋯我用铜钉做了钥匙,我可以随时逃出去⋯⋯我一直在等待动乱的一天⋯⋯我要让他们的逃脱希望成为泡影⋯⋯这一天终于来了⋯⋯请看看我的脊背吧。”女人说着,翻过身去,脊背上的地形图重又展现在安生眼前。
在望云亭和景福台之间,有一个放木炭的小房,变成了红色。
“知道了!”安生情不自禁地大声叫出来,随即捂住了自己的嘴。
女人问:“可我们怎么离开这儿呢?”
安生紧握着蜡烛,双目炯炯地说:“把他们的注意力引开⋯⋯木炭房一定有军兵⋯⋯对,把仓库点着!”
仓库里有工匠的作业服,安生让女人穿上,然后在仓库内各处点上火,便背起女人,溜了出来,随后在一个大树下躲了一会儿。
很快,仓库蹿起了腾腾的火舌,趁官兵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的间隙,安生背起女人,一溜烟地奔向木炭房。
“真顺利,咱们有救了!”安生边跑边叫。背着女人,他轻盈地跑着,比平时还快,他顺利地钻进了木炭房。
秘密地道口在哪儿?安生看到屋角放着一尊大弥勒佛像。这是师傅文远的作品,左手和右膝磕坏了,正需要修理,怎么放到这儿来了呢?安生诧异地想,伸手一推,弥勒佛一转,地道口显现出来了。
安生催促女人:“喂,快下去吧!”
女人下地道时说:“下去后你就先跑,追上韦后,替我杀了她!”女人递给安生一件东西,那是一柄短剑。
安生说:“知道了,只要追上,我一定干掉她!”
他们不知道韦后已在飞骑营被砍了头,还以为她先逃入地道了。
后来,安生回到了四川老家,和美丽的妻子和睦地度过了余生。
选自《极品故事》200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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