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腿皮五右腿如铁。可他不是一个武林高手，他是一个屠夫，专杀大肥猪。
皮五杀猪与众不同。别的屠夫浑身油腻，杀猪时总是塌下屁股，使出吃奶的力气死死抓住猪尾巴，再让主人家搬住猪耳朵，双方一齐用力，一声喊硬生生掼倒猪、捆上蹄子，在猪震天价的呐喊声里再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那场面叫一个惨烈、热闹，杀声响彻整个村庄。
皮五不这样杀猪。二十五六的皮五走出来一身青衣清清爽爽，那样子不像个要取猪性命的大佬，倒像是个授业解惑的私塾先生。面对疑惑不定的肥猪，背负双手的皮五总是笑眯眯地十分和善，突然问他就出了手，不，确切地说，是出了腿，那一根铁棍一样的右腿旋风般横扫，“咣”的一声，200斤出头的猪就跌了个四爪朝天，皮五双膝再闪电般一跪，一压猪头一压猪身，一直背着的双手这才露出峥嵘，左右配合刀光一闪，一尺多长的利刃直刺进心脏，刀退血涌、一气呵成。
原来皮五背着双手并不是假充斯文，而是不让猪看见利刃有所防备。他这样的杀法让猪们自始至终来不及发出一声嚎叫，甚至来不及害怕——等它发觉大限来临时一切都已结束了。所以这样的猪肉吃起来更加鲜嫩没有血腥味。对猪们也是一种解脱，它少了许多痛苦。所以，皮五理所当然地被方圆百里的人叫作“铁腿皮五”。
日子若就这样平淡而又刺激地过下去，倒也不失为一种幸福，可是这天皮五祸从天降：十里八乡最鲜嫩的一朵花，最柔弱最娇艳的修家大小姐被人掳了。
修家是数一数二富有的大户人家，一向眼高于顶，他的女儿被掳与皮五何干?原来皮五早就暗恋上了这修家大小姐，修家大小姐哩，自从偶尔一次见过皮五杀猪时的绝世风采后更是在心里惊呼：自己一直苦苦寻觅的传奇英雄不就是他吗?两人顿时暗生情愫，一个非她不娶，一个非他不嫁，可当皮五托人到修家说媒时却被修家人劈头盖脸一顿大棍赶了出来，修家人还放言说：啥时化猪为龙，再来娶他家女儿。可是，当皮五听说修家大小姐被掳后，还是孤身上了虎头山。
修家大小姐就是被虎头山上的强人青狼掳走的。不知何时，虎头山上盘踞了一伙强人，为首的胸口刺了一只青狼，也不知他们有多少人，反正一有闲暇就下山拦路抢劫打家劫舍。四周乡民屡受他的欺侮，便央求官家来捕，可是，当官兵浩浩荡荡地来过几次后大伙发现有两个问题值得考虑：一是屡剥不清，这使得青狼更加变本加厉为害四乡；二是官兵之害更猛于青狼，青狼只是黄鼠狼娶亲小打小敲，而官兵来过之后，就像青青麦田里降临一大群遮天蔽日的蝗虫，所过之处一扫而空寸草不留。从此以后大伙便不再报官。坚守一个“忍”字诀，可这回为了心爱的人皮五不想再忍了，尽管他知道此去凶多吉少。
皮五不是一个人上的山，他还有几个伴，几头边走边吃的猪，别人赶猪连赶好一头都吃力，皮五赶猪就像和好友散步一样悠闲，那几头猪早就被他身上无形的杀气慑服了。然后皮五惊讶地看到，这虎头山放眼望去山势平缓不险不奇，树木扶疏一览无余，根本难以屯兵藏人，那官兵为啥就屡剽不清呢?
忽然间，强人跃出来大呼小叫地围住了他，皮五不慌不忙地说，他是个贩猪客，特地赶猪上山找大王商谈大事的，于是他和猪们被带到了大王面前。
虎头山上原本有座大庙，和尚早就被青狼赶走，现在大雄宝殿正中坐的正是青狼，只见他摊开四肢大大咧咧地坐在太师椅上喝酒，五短身材容貌猥琐，除了胸口那只张牙舞爪的青狼有点吓人外，整个人毫无想象中的山大王那副气势凌人、如狼似虎的样子，反而有点虚张声势的味道，这使得皮五更加纳闷。
当下，皮五恭恭敬敬地说：“大王，我是个东山贩猪客，日后要常打贵山脚下行走，所以哩，今个是来拜大王码头的，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所以我孝敬给大王的就只有几头猪啦，还请大王收下。对了，大王不妨让在下见一下所有弟兄们的真容，算是相互认识一下，日后也好有个照应。”
青狼听了哈哈大笑，直笑得矮小的身子一耸一耸的，那几个强人也跟着笑了起来，然后青狼止住笑说：“我说你什么眼神啊?我所有的弟兄们全在这。”
皮五听了更是吃惊，就这几位乌合之众竟能挡住官兵的数次清剿?心内怀疑口中当然没有说出来，而是暗暗拿定了主意，当下弯下腰指着其中一头特别肥大的猪，一本正经地说：“大王、众弟兄，请上前看看这头猪，这可不是一般的猪，你们看……”
他这一说几个强人就一齐聚了来，个个脖子舒伸得老长，嘴里说：“看不出这是什么猪嘛。”
像无数次杀猪前一样、皮五脸上满是笑，这笑可以让猪们放松戒备，口中说句：“这是头蠢猪，”同时出腿，右腿全力一扫，只听“咔嚓、咔嚓”几声响过，几个强人摔得七荤八素哀嚎四起，待要爬起来，却发现腿早就断了。
青狼大惊，喝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皮五看他的眼神格外和善起来，那样子就像看着一头待宰的猪，悻悻然道：“杀猪的。”
青狼一凛，说：“你是铁腿皮五!”说话间身子如弹丸弹起，双手握棍直劈皮五，皮五想不到这家伙貌不惊人动作却快如闪电，想要躲避已来不及了，“咔嚓”一声断裂的脆响，青狼一棍正砸在皮五身上，青狼见一击得手不由得大笑起来：“我废了你这铁腿……”
他忽然不笑了，因为皮五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笔直的身子也纹丝没动，耳朵里只听得皮五说道：“青狼，你看看断的是什么?”
青狼闻言一看，手中只剩下半截烧火棍了，原来皮五用右腿挡了那一棍，断的不是皮五的腿，那腿真的是铁打的吗?
青狼还要动，皮五右腿早就飞起，“咚”的一声响，青狼立马像断线风筝一样直飞出去，刹那间五脏六腑都翻转过来了。然后皮五赶上前抬起那条要命的右腿直踩下去，只听得青狼的胸口“咯吱咯吱”响成一片，喝问道：“修家大小姐关在哪里?”
青狼感到胸口像压上了一座山，好像胸骨随时都会压塌，脸都憋紫了，好容易挤出一句：“关在后殿里……铁腿、大爷，你脚轻点!”
那脚不轻反重，青狼胸口的声音更响了，皮五双目喷出怒火，又问：“你把她怎样了?”
青狼都要背过气了，声若游丝地说：“我哪敢把她怎么样?她是一个大人物看中的人儿，我只是担个恶名而已……”
就在这时身后有人朗声大叫：“壮士，好厉害!”
皮五惊讶地回头一看，却是个一身锦服的白胖中年人，正手摇纸扇神态悠然地踱进来，说：“在下是个商人，平日深爱这青狼打劫之苦，想不到今日被壮士扫平了山头，真是痛快!在下马上就到县衙内为壮士请功，定让壮士披红挂绿春风得意，来，壮士，先让在下敬你一杯。”说着拿起青狼面前的酒壶，热情万分地满满倒了一杯酒，双手端到皮五面前。
皮五平生最禁不得别人夸，现在这人一口一个“壮士”、“在下”的，他早就意乱情迷了，口里不禁连连说道：“这算得什么?不过是放倒了几头蠢猪而已。”说着举杯仰头就饮，忽然感到一阵剧痛，随即百尺悬崖失足、万丈江心断帆，重心顿失全无支撑，“扑通”一声掼倒在地，再一看，右腿没了，断口处正“汩汩”涌出血来!
那白胖中年人不知啥时手中握了一柄鲜血淋漓的钢刀，此刻凶相毕露面目狰狞，恶狠狠地说道：“你好大胆，竟敢坏我好事!”原来这人竟趁皮五喝酒分神之际一刀砍断了皮五的腿、正是那条右腿。
这时那依旧倒在地下的青狼兴奋地大叫起来：“陈大人，陈大人，快救小人一把，你看中的那美人儿正关在后殿哩。”
痛彻肺腑不能稍动的皮五这下明白了，这陈大人就是青狼刚才所说的“大人物”，那他到底是谁?
只见那陈大人对皮五冷筻连连，说：“我知道你心中想什么，好吧，我全告诉你，也好让你死了闭眼。我就是本地知县，尚文习武无所不能，而这青狼只是我手中一粒棋子而已，我捉他杀他易如反掌，可我偏不杀他，因为有好多事我不便出面而他恰好能办。例如，我看中了这绝色修家大小姐，他便为我捉了来，这便是官兵剿匪屡剿不清的原因。可恨你这家伙，今日我心情颇好，正要前来消受美人，却被你差点儿搅了局，幸亏我来得及时。现在，你赖以成名的右腿没了，只等受死吧，”说着举起了滴血的钢刀。
皮五忽然笑了起来，面容尤为和善。难道他要杀猪了?只听得他口里急促说声：“大人小心身后!”
陈大人一听本能地一回头，却不料倒在地上的皮五双手支地，左腿早就飞轮般飞舞起来，“砰”的一声巨响，正中陈大人的胸口，于是，白白胖胖的陈大人也像皮五放倒过的无数只大白猪一样直掼下去，等睁着大眼想要爬起来。却“哇”的一声喷出满口的秽血，耳朵里听得皮五叹道：“你能私下里官匪一家，我就不可以藏起一招吗?我右腿踢猪，左腿踢狼，专踢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恶狼，左腿，才是我真正的铁腿哩。”
后来，有青狼及众强人作证，知县锒铛入狱，皮五真的挂红披绿无限风光。再后来，四邻八乡的人常常看到这样出人意料的一幕：一个笑眯眯的杀猪佬右腋下支拐，不紧不慢地走到一头待宰的大肥猪面前，眼一错间，那杀猪佬左腿闪电般飞扫，毫无防备的大肥猪应声倒地，接着却是一个白皙红衣妙龄女子双膝一跪泼辣地压住大肥猪的头身，纤纤素手一扬，一柄尺余长的钢刃便直插进肥猪的心脏，那动作干脆利落赏心悦目。那妙龄女子还边捅边对围观的众人说：“我说大伙，咱们对付坏人就得这样，该出手时坚决出手，绝不能被他蒙蔽了，皮哥是不?”
大伙惊呼：这女子，不就是昔日十里八乡最漂亮的一朵花，娇滴滴无比的修家大小姐吗?她也会杀猪了!
选自《上海故事》200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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