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世纪的六七十年代，有这样一段语录非常流行：“对于农村的阵地，社会主义如果不去占领，资本主义就必然会去占领。”
按理说，社会主义思想应该牢牢地占领了农村这块阵地。其实不然，广大贫下中农的思想觉悟、路线觉悟不但没有提高，相反对物资的匮乏、生活的贫苦表现出越来越大的不满情绪，有些不怕坐牢砍脑壳的人甚至说，这日子还没有旧社会过得滋润。这当然是不能允许的。为了更生动、更形象、更有效地教育好农民，“忆苦餐”于是应运而生。
所谓“忆苦餐”，就是吃“忆苦思甜”的饭，让翻身得解放的贫下中农不忘旧社会被剥削、被压迫的苦，牢记无数革命先烈抛头颅洒热血换来的社会主义的美好而幸福的生活，以坚定大家走社会主义道路的决心和信心。
我也曾经吃过一顿“忆苦餐”，那滋味委实不好受。
那是1974年夏天的事了。那年我们队里进驻了一位县里派来的工作队干部，领导和组织我们开展“批林批孔”斗争。在政治学习会上，工作队干部说：“林彪和刘少奇是一丘之貉，阴谋篡党夺权，妄图复辟资本主义。如果真的让刘少奇、林彪的阴谋得了逞，我们红色的社会主义江山就要改变颜色，千百万的人头就要落地，翻身做主的广大贫下中农又要回到万恶的旧社会，吃二遍苦，受二遍罪。我们坚决不答应！我进队之后，听到有人说，这日子过得好苦。这是我们贫下中农说的话吗？这简直是胡说八道！我们社会主义社会，到处东风浩荡、红旗飘扬，人人都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大家生在福中要知福啊！”他接着告诉生产队长，明天晚上全队吃“忆苦餐”，通过吃“忆苦餐”，对全队贫下中农进行一次深刻的“忆苦思甜”教育。
我们队有130多人，为了安排好这顿“忆苦餐”，队长第二天安排了六个女劳力专门从事这项工作。
这六个女劳力提了篮子，到田里和山坡上扯来了鱼腥草、蒲公英、矮慈菇、扫把蔸、耳朵花等野菜。我认识这些野菜，这些野菜全都是喂猪的。我心里想：难怪说旧社会我们劳动人民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原来吃的都是猪吃的野菜！
下午，这六个女劳力就把扯回来的野菜在村前的水塘里洗净，像剁猪草一样剁碎，挑到队里养猪场用煮潲的大铁锅整整煮了两大锅，每只锅里还放了几斤细糠。那天家家户户都不让做晚饭。天黑后，队长吹响哨子，社员们都聚集在村前的草坪上，手里拿着碗筷，等待着分配“忆苦餐”。
吃“忆苦餐”之前，工作队干部领着我们唱了这样一首歌：
天上布满星，月下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万恶的旧社会，吃人的大魔鬼；千仇万恨，千仇万恨，涌上了我的心……
大家都张开嘴巴唱，脸上没有一点表情，既不痛苦，也不悲伤。唱完了歌，工作队干部宣布开饭。凡10岁以上的，每人都得到了一碗。我出了一天的工，出了一天的大力，中午因借米做饭又没吃饱，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了。我端起属于我的那碗，张开嘴巴，用筷子大口地往嘴里扒，憋着劲咽了下去。第二口，我却怎么也咽不下去了。
这“忆苦餐”真的连猪潲都不如，猪潲里面还掺了大米，这“忆苦餐”除了野菜就是糠，糠咯牙齿，扒进嘴里难受得要死，也不知是什么滋味。我放下碗，再也不肯吃了。大家都放了碗，呸呸地吐着嘴里的东西，有几位老人被噎得剧烈地咳嗽起来，几位未出嫁的姑娘蹲在地上哇哇地呕吐。大家嚷嚷道：这玩意儿不是人吃的东西，不吃了不吃了！工作队干部跃上一张凳子，趁热打铁地说：“同志们说得对，这确实不是我们人吃的东西。这是旧社会铁的罪证！下面，就请大家踊跃诉苦，控诉万恶旧社会的滔天罪行！”
第一个诉苦的是贫协主席番轩，50多岁，旧社会替人家打过短工，在我们生产队，他一家算得上苦大仇深。他嘴唇哆嗦了好一会儿，这才说：“狗日的旧社会，我操你祖宗十八代，你害得老子一家好苦！”骂了一通之后，就诉苦了。他说他从小就给人家看牛，长大后就给人家打短工。诸如犁田耙田啦，割禾插秧啦，主人家待他不薄，给了工钱，还好酒好菜招待他。这哪是诉苦呀，分明是为那家主人评功摆好。社员们都在下面窃笑。工作队干部制止了大家，在一旁提醒贫协主席：扯远了，赶快诉苦吧！贫协主席这才说，要诉苦，1960年那才叫苦啊！如今田头地角都有野菜，那一年野菜都让大家扯光了。狗日的那叫什么日子呀……
工作队干部马上打断他的话，说他驴唇不对马嘴。窃笑的社员们再也憋不住了，哄的一声大笑起来。工作队干部赶忙制止大家，说这是一个严肃的政治问题，谁笑谁的思想有问题。哭又哭不出，笑又不让笑，社员们只好绷紧着一张脸。工作队干部又让几位贫雇农诉苦。那几位被称为贫雇农的老人家，诉着诉着就诉到了1960年，说1960年的日子最苦。工作队干部见诉苦会实在开不下去了，只得草草地收了场。社员们回到家里，生火的生火，做饭的做饭，袅袅炊烟顿时弥漫了整个村子的夜空。
生产队长是1962年从厂里下放回来的，是一名公道、正直、想有作为的共产党员。他每天天刚亮就起床吹哨子喊工派工，可社员们就是不听招呼，好不容易到了劳动工地，大家也是出工不出力。
“忆苦餐”算是白吃了，一没有激起大家对旧社会的仇恨，二没有调动社员们干社会主义的积极性。队长严厉地批评了他们，说他们用这样的劲头干活，还想不想过好日子了？社员们都说，如今干多干少一个样，干与不干一个样，哪个鼓得起劲？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就是不让饿死一个人，没吃的了，我们就找政府要返销粮！
队长一心想把队里的生产搞上去，尽快摘掉吃返销粮的帽子，就冒了被批斗的危险，在队里推行包工分制。这一招真灵，社员们的积极性被充分地调动了起来。可实行了不到两个月，这事被工作队干部发觉了，说这是搞刘少奇的修正主义路线，队长受到了大队、公社的批评。于是社员们又回到出工不出力的状态，心安理得地吃国家的返销粮。
选自《文史博览》201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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