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团深山奇遇记

时间:2016-12-16 10:13:15 

2012年5月,山西“台辽戏剧团”到太行山深处的村寨送戏,举办“小山村看大戏”的文化活动。麻黄镇管辖的几个小山村,是剧团此行的演出点。剧团一路颠簸着,到达了第一个演出点鸡冠村。鸡冠岭下的鸡冠村,有百十户人家,已经算是比较大的山村了。剧团到了鸡冠村时,天已过午。他们这次送戏进山村,是由政府财政拨款支持的,所以自带伙食,不用打扰地方。剧团的作息规律是:白天休息,晚上演出。

“台辽戏剧团”的团长刘琦,在村子里选了一块平坦开阔点的地儿,让人搭起戏台,准备晚上演出。到了晚上演出时,戏台上灯火辉煌,布景、戏衣鲜明得眩人眼目。由于是在户外,有灯的台上和无灯的台下,照明效果反差很大,前排的观众尚能辨清面目,后面稍远一点的观众,就模糊得难分五官了。山区终究是山区,“台辽戏剧团”也算是省里的知名剧团,可到了山区里,知名度急剧下降,来看演出的观众,往多里数也不过一百人,还竟是上了年纪的老头儿老太太。山村人口本来就少,村里的年轻人又都外出打工去了,能有这百十名观众也不容易了。剧团演员的素质还算高,并不因为观众少,就省减了做打念唱的功夫。

第二天,“台辽戏剧团”转移到洼洼村演出。洼洼村比鸡冠村更小更僻远。有了在鸡冠村的演出经验,团长刘琦提前给演员打下预防针。他调侃说:“山区空气好,背景宏大,我们团这次出来演出,就当是一次集体彩排吧,有没有观众,就不要介意了。”还真不幸给刘琦言中,洼洼村的观众,又比鸡冠村的少了一半。观众少,演员不宜入戏,招式做得懒洋洋的。

在接下来的几个演出点,情况越来越不堪。山村人家分散得连炊烟都互不相见,谁还奢望有大批观众?即使稀稀落落十多个观众,剧团也得大锣大鼓地开唱,因为这是上面下的任务。这样孤家寡人自娱自乐地演出了几天后,剧团转到了鹿岭寨。鹿岭寨的观众稍多了一些,可能跟住户密集有关,这让演员的精神振奋了许多。那个晚上在鹿岭寨的演出,时间拉长了不少,直到十二点才结束。明天再去一个演出点,剧团的演出任务就完成了。观众散后,演员在后台忙着卸装,刘琦在前台打理着杂事。忽然,一个干部模样的中年人爬上戏台,走到刘琦面前,递上一个粗糙的红色请帖,笑眯眯地对刘琦说:“我叫王志,代表十字村的全体村民,热烈欢迎你们前去演出。”刘琦猛一看到那个干部模样的人,不禁有点发怔,那人穿着有四个衣兜的灰色制服,给人一种时光倒流的怪异感觉。刘琦接过请帖,请帖上的毛笔字隽秀清劲,大意是恭请剧团明晚去十字村演出。这年头能写出一手好毛笔字的干部很少见了,用请帖请戏剧团的做法,在民俗中也近于绝迹,在山区里还能偶有所见。下帖子请,让刘琦觉得对方很正式很诚恳。

刘琦有点为难了,在剧团的演出计划中,十字村不在日程表上。刘琦本想婉拒,可看到王志眼中的热切期望,再加上这几天处处受冷落,顿感与其去下一个小山村,还不如去受邀请的地方效果好,就鬼差神使地答应了,说明天一准去十字村演出。王志高高兴兴地走了。刘琦看王志爬下戏台,很快消融进浓浓的夜色中,这才想起忘记问十字村怎么走了。

在山区问路最大的问题,是很难遇上人。剧团一路打听着,总算摸到了十字村。剧团的成员下了车,都想看看十字村的状况,结果发现几乎坐落在山顶上的十字村,仅有十几户人家,还有几处小院子是废弃的,大概主人不是搬到了山脚下,就是进城打工去了。一个演员泄气地问刘琦:“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你不是临时起兴吧?”刘琦苦笑道:“我哪知道来的是这鬼地方,既然到了这里,这里就是我们的一个演出点,就算是唱给满山的石头听,我们也要完成任务。”

刘琦本想随便找一个平坦地儿能搭下戏台就成,没想到绕山村一转悠,出他意料地发现了极大一块平地,只是到处摆布着条石。那些条石有规则的,也有不规则的。刘琦一眼相中了这地儿,起码解决了观众的座位问题。他奇怪这么一个小山村,怎么会有如此大的一块空地?

十字村的住户虽然少,剧团在搭戏台时,还是惊动了几个淳朴的山民过来围观。刘琦问一个穿千层底圆口棉布鞋的老人:“大爷,这么大一块场子,原先是干什么用的?”老人说:“这里原是一个大采石场,场主前两年病死后,这个场子就撂这儿没有人管了。”

戏台搭好后,直到傍晚,刘琦都没见王志出来露露面,不由心里滋生出怨气,心想什么人啊,请他们来时十分诚恳,等他们来了,却不尽一丝一毫的地主情谊。

山里的黄昏比平原上来的早,天一昏暗下来,开场的锣鼓就繁密地敲打起来。这时,王志行色匆匆地赶了过来。他到后台找到刘琦,一脸歉意地说:“实在慢待你们了,我忙着到各处通知你们来演出的消息,还好,人都通知到了。”王志那四个衣兜的灰色制服,又让刘琦恍惚生出一种隔世的异样感觉。刘琦定定神,一边感谢王志的热情,一边心想:“巴掌大一个小山村,用通知得这样辛苦吗?就算全村出动,又能有多少人?除非他翻山越岭通知其他村庄的人去了,那样的话,今晚的演出或许还有点人气。”

开场的锣鼓仿佛只敲了一会儿,天就黑了下来。戏台的下面,慢慢地聚拢起一些人,涓流汇聚般,人越聚越多,数量很快超过了刘琦的想象。刘琦高兴地心想:“看来这个王志还真没有白辛苦,居然通知来了这么多人,怎么着也有三四百人吧。”

戏正式开场后,台下的人已经坐得密密麻麻,而且还在慢慢增多。剧团唱的多是传统剧目,这咿咿呀呀的慢节奏文化,就是在人口密集的城镇,也难得有多少人看,今夜台下却挤挤挨挨了一大片观众,人数好像都上千了。这场面感染着剧团里的演员,跟打了鸡血针似的,精神全抖擞了起来,倾尽所能,不断获得观众一阵又一阵的热烈掌声。

搭戏台时,刘琦因为见十字村极小,认定观众一定少得可怜,担心演员抱怨他耗费人力物力,就特意安排演出短剧目,想尽早结束演出,平息演员的怨气。哪知王志的能力实在太强悍了,一下子通知来这么多观众,最后都数以千计了。这么多人来捧场,刘琦不可能随便只用一个短剧目打发他们。可后面再演出一个传统大剧目,也是不现实的事,所以刘琦决定短剧结束后,再加上一个综艺节目,综艺节目可长可短,很适合应付热情的观众。相声、小品、歌舞过后,刘琦为答谢盛况空前的观众,亲自出场献艺。刘琦当团长前,是团里的台柱子,以演老生著名,帽翅功在山西省的戏曲界属第一。只见刘琦乌纱帽的两翅,先是上下摆动,接着左右旋转,再前后绕圆圈。正颤得欢实,突然一齐凝滞下来。观众不由得屏住呼吸时,右侧的单翼纱翅却又旋转搅动起来,左侧的仍然纹丝不动。这炉火纯青的功夫,让台下的观众暴发出阵阵叫好声,以致峰回谷应得荡人心魄。刘琦大是得意,越发卖力。

刘琦一退回到后台,就见王志笑眯眯地在等他:“刘团长的帽翅功是童子功底吧,神了!看得下面文工团的几个小兄弟心痒手痒,你不介意他们上台献丑吧?”刘琦忙说:“不知道下面还有兄弟单位,欢迎欢迎。”

这时四个生龙活虎的小伙子,穿着灰色战士服跳上台来,他们都拿着乐器。圆脸的用唢呐吹了一曲《百鸟朝凤》,恍有百鸟齐集;瘦高个的用二胡拉了《二泉映月》,极具阿炳遗风;另两人对打竹板,噼噼啪啪的花板,紧凑繁密得间不容发。刘琦大是称赞年轻人的热忱和技艺。

四个战士最后合唱了一首《义勇军进行曲》,一下子把观众的情绪推到了高潮,下面跟唱的人越来越多,声音越来越高亢激奋,好像隐雷滚滚。刘琦竟然听得热泪盈眶,又奇怪都这个年代了,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对革命歌曲动情?台下数千观众又是从哪儿来的?刘琦的疑心越来越强烈。

刘琦摘下头上的乌纱帽,从后台走下去,绕到旁边走进阵容庞大的观众群,他要亲自问问他们是从哪儿来的。由于明暗差别大,在台上只见万头攒动,一片模糊,到了台下,借着台上的灯光细看,刘琦吃惊得脚步钉在地上不能移动了。观众绝大多数是年轻人,许多人穿着灰色军装,混杂着其他服饰。这些人中,有十七八岁的纯真少女,有儒雅和蔼的学者,有敦厚平实的工人,甚至还有身怀六甲的母亲……

这些观众太诡异了!刘琦正暗地里惊异时,看见王志笑眯眯地向他走来。王志热忱地握住刘琦的手,说:“我代表各机关、团队以及工厂的同志,感谢你们带来这么精彩的节目。”王志的手虽然握得很紧,却毫无温度。刘琦只觉有种森凉凉的寒意,从王志的手上一直传到他的心里。刘琦结结巴巴地问王志:“他们,都是从哪儿来的?”王志放开刘琦的手,一指前面那排干部模样的观众:“那是总部各机关的首长同志,再后面是各报社、广播电台的同志,边上是鲁艺文工团的,他们都是很有才华和热情的一群年轻人,那是兵工厂的工人……”王志一一介绍着观众团队。刘琦直听得头上狂出虚汗。他神情恍惚地走回后台,这样诡异的事,他要是告诉剧团的人,准会引起大恐惶。所以他极力隐忍下心中的疑惧,一直到节目结束。节目一结束,台下那些观众,就潮水般下山去了,漫山遍野都是荧荧灯火。

天一亮,剧团里的人起来拆戏台,准备返程。昨晚上的盛况,今天还刺激着大多人的神经,他们一直在感叹观众的热情。从起来就没说过话的刘琦,突然问他们:“统共几十人的小山村,一夜之间怎么会来那么多人看戏?”一句话把大家问得毛骨悚然起来。这么显而易见的大疑问,大伙儿怎么昨夜集体脑残了?

刘琦一个人在十字村上上下下地转悠。在一棵高大的柿子树下,刘琦又看到了那个老人。刘琦走过去问:“大爷,你们这十字村里,以前驻扎过什么部队没有?”老人认真地说:“我活了九十岁,穷山恶水的十字村里,从没有驻扎过什么部队。倒是七十年前,有好几千人在这十字岭上集体跳了下去。”刘琦一惊:“老人家,您能不能说详细点?”老人好一会儿没说话。就在刘琦认为他不想说时,他却开口了……

1942年5月,日本侵华总司令冈村宁次调集了三万精锐部队,报复性奔袭位于太行山中的八路军总部。被包围的基本都是后勤、管理、文艺兵和新闻记者。八路军只有几百将士与日军对抗突围。在十字岭崎岖险峻的山道上,流动着辎重、驮队和各种职业的人群,近八千人。由于敌众我寡,没有退路的人们,不愿被凶残的日军俘虏,除了战死外,几乎全部跳下了万丈深渊……

故事说完,老人好像在佐证它的可信度,最后补充说:“我有一个能写一手好毛笔字的叔叔,当时在后勤机关里当文秘干部,就是从十字岭上跳下去的,他叫王志。”

选自《新聊斋》201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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