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尖上的日子

时间:2017-04-14 08:26:13 

刀尖上的日子:

耒庄后面的那座峭壁俨然是一口高插入云的刀,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能攀上刀尖的只有龚志飞一个人。通常人连刀柄的位置都上不去,因为它是真正意义上的九十度峭壁,那对于常人来说就是个死角。龚志飞为什么能爬上刀锋岩呢?据说因为他是个大孝子,他年迈的母亲摔断了肋骨,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不知哪个喜欢恶作剧的人说了一句,耒庄的后山上有千年灵芝,或许能救他母亲一命。说这句话的人当时的真实想法是,除非龚志飞是只鸟,而且是只非同寻常的猛禽,要不然这就是一个明摆着的玩笑。但龚志飞却听进去了,他第一次上了那座刀锋岩。

自从上了那口刀锋岩,龚志飞就像吸鸦片上了瘾,再也没停下来过。他年迈的母亲过世以后,他爬那口刀锋岩变得变本加厉,没有人理解他的举动,他也从来没有跟人说起过。峭壁下有条河,那条河深不见底,据说峭壁有多高,它就有多深,那汪水绿得像翡翠,天生让人亲近,龚志飞没有说出来的原因在于,他从空中看到了那条河,那跟在地面上的感觉完全不同,仿佛有一种逃离死亡的狂热情绪在里面,这让他痴迷不已。

爬了很多年以后,龚志飞觉得自己像做了一场梦,梦醒了,有人告诉他这可以用来谋生。那时候,全国各地突然刮起了一阵旅游风,那比春风更让人陶醉。龚志飞的印象中只有一些模糊的片段,先是一群干部模样的人来指点江山,后来又来了一些考察的专家,多半是老头,他们的模样跟现在到处旅游的退休老人没有什么两样,再后来就大兴土木,修建了一些凉亭和收费的牌楼,最后就挑了个黄道吉日,七零八落地放些鞭炮,算开张了。龚志飞尝到甜头的是在一个下午,他又和往常一样爬上了刀锋岩,脚底下的游客只看见一个黑点在山顶晃动,起初以为那是一只老鹰,当发现那是一个人时,他们欣喜若狂,拼命地在船上朝他喊叫,有人还坐在船头向他吹尖锐的口哨。那时候,龚志飞是个冷漠的人,他甚至都没有做一个回应的手势,只顾自己叉着腰在山尖上站了一会,山顶上的风凛冽,让他有一种孤芳自赏的骄傲感。

等龚志飞回到地面上,很多游客都跑了过来,拉着他合影。龚志飞呆若木鸡,只听到游客们兴奋地说:"这地方值得来,还有这么惊险的攀岩表演!"那时候,龚志飞很快感到了厌烦,但他不懂得怎么表达,就在发懵的时候,一张五元的钞票塞到了他的手上。龚志飞诧异地看着塞给他钱的游客,不知道如何应对。那是一个四十多岁的胖子,头发谢顶,看人的时候模样很和善,他一直微笑地看着龚志飞,龚志飞拽着那张钞票,轻轻地说了一声:"这怎么了?"那个胖子哈哈地笑起来说,"你应得的,小费!"于是周围有些人也附和起来:"对,这么辛苦!看得我们心惊肉跳啊!"接着又有一些三三两两的零钱塞了过来。

龚志飞把那些钱胡乱地抓在手上,紧紧的,那时候他想,肯定是他死去的妈妈在保佑他!后来,谁拉他合影,他都很配合,脸上也有了微笑。发展到后来,他还学会了在镜头前伸出两根指头。

那天回去以后,龚志飞兴奋得整夜没合上眼。他点了好几遍钱,一共是十七块,每一张钱他都码得整整齐齐,像熨斗烫过一般。他把装黄豆籽的铁饭盒翻出来,把黄豆抛弃在了一张发黄的报纸上,那个铁饭盒从此做了他的储蓄罐。十七块!难以想象!那得给人家耕半亩田!腌两缸咸菜卖掉!耕田倒还好,没人说闲话,卖菜麻烦,搞批发的人经常吃了他的菜,说太咸太淡,或者没有鲜味,借机杀他的价。现在好了,他竟然玩着就能把钱赚了!想着这些,龚志飞暗自发笑,觉得天底下最美的事落到了他头上。

然而好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这个消息传到了乡政府。一群干部模样的人直接找到了龚志飞,他们告诉他,旅游景点是国家的财产,不是让龚志飞一个人去发财的。其中一个主管旅游的干部对龚志飞说:"我们旅游行业是讲从业资格的,我们的导游有导游证,景区里的摊贩有营业证,你爬山有证么?"龚志飞满脸通红,他羞愧地摇了摇头。那个旅游干部就说:"这就对了嘛,你这是无证经营!爬刀锋岩这么危险的事,万一出了安全事故,我们可是要担责任的呀!弄得不好,整个景区关门了都有可能,这个损失你赔得起吗?"龚志飞本来想说,不是景区前,他照样在爬,怎么没人来管他?但他看见干部们生气的模样,那句话还没到喉咙口就夭折了。

乡政府的干部们把他数落得跟做错了事的小学生似的,得到了龚志飞的口头承诺后,他们心满意足地回去了。财路被人断了,龚志飞想想很窝囊,竟然这么简单地说几句话,就让他放弃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这什么世道啊!凭什么他们说不能就不能了呢?这山又不是乡政府那些人堆出来的!

村里鲁卢的娘在乡政府的食堂烧饭,听她说,乡政府的食堂就跟御膳房似的,这些人天天吃大鸡大鹅,起初龚志飞觉得这是鲁卢他娘在吹牛,现在他竟深信不疑了。景区那么多门票收入去哪里了?八成被这群人拿去吃喝了!

龚志飞那天夜晚去了鲁卢家,敲了好几下门以后,鲁卢的娘才把门打开,饭桌刚刚被收拾过,桌面上还飘着一股鸡肉的香味。龚志飞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这好像是乡政府的伙食嘛!"一说完,鲁卢的娘就赶紧否认说:"哪有啊!我一个烧饭的人,怎么能吃上他们的伙食!"鲁卢的爹就在旁边陪着笑,笑得很理亏。鲁卢坐在一旁挖脚丫子,他叫了龚志飞一声大叔,然后说:"其实没啥,人家吃剩的......"说到一半,他娘就着急了,赶紧打断儿子的话,让他给龚志飞泡茶去。

龚志飞三杯茶下肚,就一本正经地跟鲁卢的爹说:"你想让鲁卢出息不?"鲁卢他爹就来了神气:"那还有话说!你有什么门道吗?"龚志飞顺势摆起了谱,"不知道你听说没,我在后山做的买卖?""听说了,你连牛都想卖了,那还会赚得少吗?"

龚志飞眉飞色舞地伸出了一个大手掌说:"一年能赚这个数!你说我还想耕田吗?"一说到这里,鲁卢的娘殷勤地给龚志飞添上了茶水,她装出了一脸不信的神色,故意酸溜溜地问:"你意思能带我们鲁卢?那不是抢你饭碗吗?"鲁卢的爹不屑女人耍这心眼,他说:"你要肯收我儿子做徒弟,那是给他一条生路,你想怎样就怎样!"

龚志飞装出为难的神色,他故意沉思了半晌,那拨时光让鲁卢的爹娘感到很漫长。沉思完了,他大声地叹了口气说:"我也很矛盾,关键是我也老了,这多少总算门手艺,不传下去也可惜了!鲁卢是我看着长大的,我是真心喜欢这孩子!"说这话的时候,旁边的鲁卢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龚志飞,他笑得很使劲,脸上的皮都褶了起来,牙齿也全露了出来,能看得出来,一个梦想从他身体里飞了出来。

他爹马上重新换了茶杯,让鲁卢给龚志飞磕头。那天临走的时候,鲁卢的娘从厨房里端出了一碗肉丝炒茭白,让龚志飞带回去。那是一碗用鸡汤煮过的茭白,虽然是人家乡政府吃剩后拼凑起来的,但它飘着诱人的香味,龚志飞用手抓了一块扔进嘴里,觉得这是他这辈子吃过的最美味的佳肴。

拉鲁卢一起入伙后,龚志飞心里又增添了几份底气。鲁卢他娘虽然仅仅是乡政府烧饭的,但好歹也算那里有人了。他觉得只要自己注意点,肯收敛一些,这个买卖还是能继续做下去的。接下去的一个月,他没去刀锋岩,他知道乡政府的人肯定在注意他,这个时候一定要沉住气,等他们麻痹了,跟冬眠的蛇差不多了,怎么动都惊扰不到他们了。

这一个月,龚志飞也没闲着,他在自己的后院里绑了两截木桩,每天都指导着鲁卢徒手从木桩上攀上攀下。他做示范的时候,鲁卢在旁边学着,其实整套动作也没有多大的技术难度,关键在于一只手。龚志飞把自己那只满是老茧的手伸出来,鲁卢就有些明白了,功夫全在手上,搭上去要用劲,感觉就跟甩一个铁筢在上面一样。

龚志飞这一个月的吃喝也有着落了,他自己家的灶头一天也没开过火,他依旧享受着农忙时节的待遇,无非这次不是挨家吃喝,而是天天待在了鲁卢家里。所以他吃得跟一个长工似的,第一天鲁卢的娘端上来的红烧肉,他只象征性地动了一筷,就再也没有去碰过。这碗红烧肉一直端了一个月,到最后一天,龚志飞放开胃口,吃得石破天惊。那时候,大家都放弃了虚伪的客套和必要的矜持,鲁卢的娘在一旁看着很快见底的红烧肉,她也着急地抢下了一块,最后的汤也没浪费,被拌了饭,留给了鲁卢。

龚志飞准备带着鲁卢重新出山的时候,耒庄又发生了一件大事。全村最有出息的长根从部队退伍回来了,据说他当的还不是一般的兵,而是武警。龚志飞去他家看热闹的时候,发现长根果然脱胎换骨了,他笑眯眯地坐在太师椅上,坐得威风八面,大概耒庄有史以来,没有第二个人能坐出那种气势来。一身绿油油的军装仍旧穿在身上,长根却把袖子绾到了肘部,露出了两截手臂。这对手臂在旁人看来也许不会有太大的感触,但龚志飞发自心底地喜欢上了这对手臂,那仿佛经过了精钢铸造,一块块肌肉棱角分明地露在那里,这显然是攀岩的好料。

龚志飞其实除了注意到长根的那双手以外,他还注意到了堆在桌子上的那堆绿色的东西,它们安静地放着,跟过年时摆在八仙桌上的猪头一样,散发着诱人的光芒。那是长根从部队里带回来的,有军服、军帽、大衣、水壶、皮带、解放牌黄跑鞋、皮鞋、军用棉被、背包带等等。一些小孩围着长根转,他们似乎有预感,从这个远道回来的人身上可能会捞到一些好处,他们孜孜不倦地围着他玩耍,比划着打枪的模样,果然玩到后来,长根就从口袋里掏出了几颗子弹壳,分给了他们。

龚志飞想主动跟长根打招呼的时候,长根却眼疾手快地先招呼了他,这让龚志飞内心激动不已。很多人都羡慕地看着他俩拉家常,龚志飞忸怩得像个老姑娘,但尊敬的神情一直挂在脸上。两人说了一阵话后,大约觉得很投缘,长根坚持要送龚志飞一件礼物。他在那堆物品里上下翻找的时候,旁边的人看得连大气也不敢出。

最终长根把他在部队用过的水壶送给了龚志飞,那时候,长根的娘在一旁看得都快流眼泪了。她跟儿子说:"这都是有纪念意义的东西,怎么能随便送人呢!"龚志飞听着很尴尬,却没有要把手中的水壶递回去的意思。长根的爹跟龚志飞是老友,他看了虽然也很心疼,却也不好意思要回去。他只是要求龚志飞再让他看一阵那军用水壶,留恋完了,他又递还给了龚志飞,他指着水壶,一本正经地说:"这绝对是好东西!"那时候,围观的人们都想着法子跟长根套近乎,长根的娘就着急了,一把抱起了桌上的物品,全部搬回了里屋。

如果长根没有送礼物给龚志飞,他也许再有冲动也会把持住做师傅最起码的矜持,收了军用水壶后,龚志飞就有了收长根做徒弟的打算。反正刀锋岩的钱是给有胆量的人赚的,除了鲁卢这个愣头青,能吃这碗饭的大概也只有长根了。

当四下无人的时候,龚志飞把这个想法告诉给了长根他爹,他爹却犹豫了。那时候,部队的光环还没有从长根头上完全褪去,他爹还是觉得自己的儿子是个人才。人才是什么概念?至少他是不属于耒庄的,他是一只大鸟,要到广阔的天空去飞翔。

说真的,龚志飞也有这样的错觉,否则拜师学艺是人家求着他,他也不会把顺序弄反了。鲁卢不是这样吗?他只轻轻地点拨了一下,人家的大人就明白了,还给他递了茶,磕了头。那天,两个老朋友谈到后来也没谈出个结果来,只是相互客气地说:"再等等看看!"

龚志飞只好带着鲁卢先上山,鲁卢其实除了忠厚老实,身体条件并不是很好。常常爬着爬着,就把自己陷入到上不能上,下不能下的窘境。如果换成别人,也许碰上这样一个徒弟,会是件非常懊恼的事,但龚志飞不会,他有足够的耐心。他告诉鲁卢,首先要做到的一点是进一步,也能退一步,如果只爬得上,下不来,那么这条路肯定是绝路。其次,最重要的是要学会记路,从山脚到山顶,一共是三千零五十七步,每一步都要熟记在心,最好把它刻在脑子里,如果有一天,他能做到闭着眼睛摸出到山顶的路,那就大功告成了,也就是通常说的可以出师了。

鲁卢问龚志飞:"那需要多久才能出师呢?"龚志飞说:"你都还不会走,怎么就想着飞了?是想早点赚钱吧?"鲁卢笑嘻嘻地点了点头,龚志飞就为自己悲哀起来,"我好端端的一门独活,竟然让你小子来插一脚,我傻不傻啊!""叔不傻,是好人!"鲁卢笑嘻嘻地纠正,"叔,你以后老了,我养你呗!"鲁卢虽然说得一点也不动情,却让龚志飞觉得这个傻小子还是有点靠谱的。

其实,龚志飞收鲁卢也好,收长根也好,他心里有个小算盘:自己总有一天会爬不动的,等带会了两个徒弟,他就可以不用爬了,只负责收钱。那才叫放长线钓大鱼!龚志飞觉得这一点他不像其他手艺人,人家带徒弟收费,徒弟出师门了,就再也不回来了,师傅接着自己干,干到老了,干不动了,老了凄凉地死掉。龚志飞希望自己是个老不死,不仅老不死,还要快乐地过日子,过得跟神仙一样。

龚志飞在带鲁卢的时候,长根却赋闲在家。因为实在无事可做,他在自己家里出操,一个人闹得院子里尘土飞扬,嚎叫声连连,引得邻居们都跑来看热闹。长根他爹起初还有些自豪,日子久了,他发觉儿子这样的表演越来越不像个正经事。村里已经开始在议论纷纷了,说长根吃饱了饭没事做,在院子里发泄多余的精力,架势很好看;长根他爹本来还指望儿子能成精,没想到去了趟部队,把四肢练发达了,魂也丢了;在耒庄充起了军官,这又不是在部队,那顶什么用啊!

几乎一夜之间,参军的价值在人们心里一落千丈,他们开始有了不屑,甚至不承认这是一条有出息的路。长根的爹开始了烦恼,他记起了龚志飞的提议,想想再回头求人家,颜面无存是肯定的,但他也只好硬着头皮去。

他跟龚志飞一见面,就显得痛心疾首,他说:"家里种了株枇杷,长势也一直很好,原本打算过几年结些枇杷,解解嘴馋,没想到是株雄的,它不结籽!"龚志飞听得一头雾水,他说:"那你砍了就得了!"老友就着急起来,他说:"你怎么就没听明白呢?我儿子......我儿子......"说这话的时候,长根他爹的额头像渗水一样飞快地红了一大片。龚志飞笑哈哈地说:"长根送的那只水壶我用过了,样子看起来很神气,但有股味道!"龚志飞其实说的也是实话,这只水壶也许在部队待的时间太长了,沾了很浓厚的汗水味道,这股味道怎么洗都洗不掉,像生进了水壶的内壁。这股又像汗水,又像生铁的味道,让龚志飞感到了廉价。

长根他爹明白龚志飞话中的意思,他硬着头皮说:"我一直以为儿子是只凤凰,其实他顶多是只老鹰,你就收下他吧!"那时候,龚志飞想,该走的程序最终还是逃不了的!师傅反过来求徒弟的事毕竟是不正常的!他顺势摆起了架子,故意说:"爬刀锋岩是件玩命的事,太危险了,长根要是出点事,我可担不起这个责任!"长根的爹就急了,他说,"你挖苦也挖苦过了,现在我这张老脸也不要了,你还不肯放下身段么?"

"咦!这是威胁还是强行买卖啊?有你这么求人的吗?"龚志飞说得一本正经,其实心里已经乐开了花,看着老友脸上短时间变化了好几种天气,他终于笑笑说,"我也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欠着你们了,你问过长根,他乐意来么?"长根他爹终于长出了一口气,他说,"这我都做不了主,白当他爹了!"

龚志飞终于收了长根做二徒弟,两个徒弟跟在他身后,竟然有了西游记的感觉。长根虽然是二徒弟,但龚志飞眼中,他就是那个孙悟空。他每次跟人家聊天,说到最后,如果长根站在旁边,他总能从毫无关联的事情上扯回来,开始骄傲地介绍:"这是我徒弟,武警部队出来的。"那时候,耒庄的人都觉得龚志飞有毛病,这谁不知道的事啊?

长根也没有辜负龚志飞的栽培,他学得飞快,用龚志飞的话说"这是基础好"。他身上仿佛不是关节,而是一根根弹簧连接起来的,有些地方龚志飞需要分两步完成的攀爬,他一步就能完成。而且他还不恐高,龚志飞一再叮咛,攀登刀锋岩的时候,眼睛不要朝脚下看,他却不听。他仿佛爬得越高越来劲,拼命朝下面张望,有时候还发出兴奋的尖叫声。山顶上有一块悬空的岩石,他还坐在上面,把两只脚悬挂在外面晃荡,这个动作连龚志飞也没有勇气完成。

有一回,长根还从家里取来了一面红旗,那是他娘用一些红布碎片拼凑起来的,线脚露出来的地方,他都用纸糊上了,纸上用毛笔写着"刀锋岩攀登连"几个大字。这面旗帜被长根带到了山顶上,用一根竹竿固定起来,插在了山顶上。

长根那天很得意,他问师傅:"这面旗帜怎么样?"龚志飞却没有立即回答他,旁边的鲁卢嘀咕了一句:"我们又不是部队,什么连不连的!"长根听了很生气,他说:"鼓舞一下士气也好嘛,从山脚下看上来,我们就这么几个黑点,有面旗帜挥舞一下,也便于下面的人辨认。"说着说着,师兄弟两人为了究竟需不需要这面旗帜的事争了起来,龚志飞阻止了他们,他说:"不要为这点屁事争吵,记住!团结永远是第一位的。"

那天下山的时候,龚志飞跟长根说:"红旗拿来了也算了,我主要担心的是这旗帜一挥,太招惹人了,我们无论什么时候都要低调一点,乡政府的人盯着我们看呢!"

那件事以后,龚志飞在别人面前介绍长根的次数也渐渐变少了。他觉得猴子精虽然本事大,也容易不听管教,自己如果再一味抬举他,恐怕日后连自己这个师傅他也不放在眼里了。

三个月以后,鲁卢跟长根都已经学会了这门技艺。鲁卢的娘找到了龚志飞,她仍旧跟往常一样带着一碗菜过来,所不同的是,以往的菜明显带着贿赂的意思,而这次这碗菜成了掩护,她把菜倒到龚志飞家的碗里以后,就不好意思了起来。那时候,龚志飞已经猜到了她肯定有事要说,而且说的东西还不好开口。

龚志飞装作客气地问:"鲁卢他娘,有什么事吗?"话音一落,鲁卢他娘就躲着龚志飞的目光讪笑起来,她忸怩得跟条大青虫似的,一双白萝卜似的胖手在围裙单搓了又搓,然后她似百般为难地说:"讲出来也难为情的,我们鲁卢跟了你也这么久了,听他说也能爬刀锋岩了,每天游客这么多,是不是......"

"哦,我知道了,你是说该赚钱了吧?"龚志飞脸上笑嘻嘻的,但很明显能看出来,他眼角的皱纹是用力堆出来的。

"说说是这个意思,还是得听你的意见,毕竟我们鲁卢是你徒弟。"鲁卢他娘说得百转千回,脸也红了。

龚志飞收起了笑容,他说:"我不是没这个考虑,只是你们也太着急了,人家木匠、泥水匠没有两三年,有出师的吗?你们这才多久啊?"

"那你能给我们一个大概的时间吗?我们也好有个盼头,鲁卢也老大不小了,该赚点钱为娶媳妇,生孩子做个准备,你也知道我只是给乡政府烧烧食堂饭,没有多少出息,他爹也没有正经的工作!"鲁卢他娘叹苦经的功夫仿佛与生俱来,而且天分极高,她娴熟的谈判技巧让龚志飞越来越反感,"再看一段时间吧!无论他是什么鸟,总要等翅膀养养硬再去飞吧。"龚志飞说完就再也不开口了。

鲁卢他娘在旁边尴尬地站了一会,她终于悄悄地回去了,仿佛走的时候还流眼泪了,龚志飞没有朝她再看一眼,但他听到了鲁卢他娘甩鼻涕的声音。他看了一会摆在桌上的那碗菜,突然火冒三丈地拿起来倒进了猪槽里。

师徒三人在刀锋岩的表演再次引起了乡政府的关注,他们得知这次不是龚志飞一个人,而是变成了团伙时,他们有点恼羞成怒了,就在他们准备派遣更大规模的工作组前去阻止时,又出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由于龚志飞师徒三人的惊险表演,经过千万人口口相传,名声早已飞出了当地的县市,飞往了省城和其它跟省城一样大的城市。那天,一群扛着摄像机的记者来到了耒庄,他们见人就问龚志飞,来势汹汹的架势不仅让耒庄的狗热闹得停不下来,也惊动了全村的男女老少,他们倾巢出动,跟着摄像机汇成了一股游行队伍般的人流,朝龚志飞家汹涌而来。

那时候,龚志飞正在家里睡午觉,他很快被飞马来报信的小孩从睡梦中摇醒过来。得知情况后的他显得惊慌失措,裤子也穿反了,鞋子也穿岔了。他犹豫了一阵,就往长根家跑。跑进长根家,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向长根借了套军装,还吩咐长根,让他叫上鲁卢,一起到刀锋岩下接受电视台的采访。

遛回自己家,龚志飞特意走了后门,他躲在家里换上了军装,还把自己如鸟巢一般的头发梳理了一遍,心里终于稍微平缓了一点。门外传来了村长的叫喊,龚志飞磨蹭着往外走,看到了黑压压的人群。村长使劲地朝他招手,嘴里喊着:"老东西,你架子倒大了,哼!让电视台的记者等着你!"

龚志飞点头哈腰地迎了上去,记者们倒没什么,问他平时在哪里攀岩。龚志飞指了指后山说:"我带你们去!"

到了刀锋岩,还没说两句话,长根和鲁卢也赶过来了。龚志飞发现长根竟然也穿着军装来了,而且他的军装领子上还多绣了两枚红领章,那两枚红领章鲜艳得像鸡血,在阳光下还直晃人眼!龚志飞大约是比较早体会到撞衫尴尬的人,他幽怨地看了一眼长根,长根却装作没看见,他脸上洋溢着节日般的喜悦,仿佛电视台的记者是冲着他来的。

旁边有人说:"这是他两个徒弟,跟着他爬刀锋岩。"龚志飞看着摄像机的镜头从他身上摇开了,拍向了他两个徒弟。这时候,长根的优势变得显而易见,他毕竟在外面见过世面,在镜头面前侃侃而谈。龚志飞还没介绍他,他自己就说了,他是从武警部队退伍回来的,以前在部队时也有翻越障碍的科目,攀登刀锋岩好像让他又回到了部队的岁月,等等等等。他说话词句优美,旁边的鲁卢只能一直傻呵呵地笑着。

记者又问他们:"你们都徒手攀登吗?有没有保护措施?"龚志飞赶紧抢着说:"没有的,一直没有,根本用不着!"镜头又回了过来,记者又问,"那你们最高能爬到什么地方?"龚志飞指了指山顶上的那面旗说:"那面旗插着的地方!"镜头又顺着龚志飞的手向山顶上拍去。长根补充说,"其实那还不是最高的,那面旗往上还可以爬十多米!"说着,镜头又摇回到了长根的身上。

龚志飞慢慢有点弄明白了,谁说话,谁就会出现在电视镜头里。他指了指两个徒弟说:"他们都是我带出来的,他们跟着我学了四个月左右时间,我已经在这里爬了十多年了。"果然,说着镜头就又被龚志飞吸引了回来。

那天,电视台的记者还拍了他们师徒三人攀登刀锋岩。长根这小子像上了发条,出发没多久,一个人就窜到前面去了。直到离山下距离远了,龚志飞叫住了他,告诉他别只顾着一个人出风头,他们是一个整体。长根脸就红了,他慢了下来,在一个稍微宽一点的石缝处,他停住了,让师傅和师兄走到前头,他跟在了最后。队形恢复成了排资论辈的模样,龚志飞的心里才稍稍缓和了一点。

那天后来,大多数记者都回去了,有一组记者留了下来,他们告诉龚志飞,他们是一个拍纪录片的摄制组,需要在当地住一段时间,主要拍摄他们师徒三人攀岩的故事。龚志飞听了很高兴,他说:"我们没有任何意见,你们需要怎么拍告诉我们就行。"随后,他们的导演就跟龚志飞解释了很长时间,告诉他纪录片不是他们教他怎么拍,而是他们需要融入到师徒三人的生活中去,他们师徒平时怎么样就还怎么样,如果师徒三人忘了他们会更好。龚志飞说;"那怎么行!你们是我们最尊贵的客人哩!"

他们大概也经常碰到像龚志飞这样的人,所以到后来,导演也不解释什么了。当晚,他们就住在了龚志飞家里,一起喝酒,一起洗脚,然后又一起睡觉。导演睡觉打呼噜,龚志飞不知道自己也是,两个人的呼噜各有千秋,导演打得跟雷一样,而龚志飞相对来说比较婉约,像旁边搭配的和声。他们两人在耒庄的夜空一唱一和,仿佛对了一晚上的山歌。

一连好几天,这拨人什么事也不干。他们似乎忘了自己是干什么来的,每天都对着太阳打打哈欠,懒散地走来走去。后来龚志飞越看心里越没底,他们太像一群走街穿巷的草台班子了,跟唱完戏了等着结帐一样,等得他心里毛骨悚然。如果真是那样,就不让他们拍了!龚志飞甚至都想好了这最后一步。

那些神秘的摄像机偶尔也会被他们拿出来短暂地检查一遍,仿佛看它有没有发霉。大部分时间它都摆放在了角落里。龚志飞忧心忡忡地问导演:"你们这样下去能完成任务吗?"导演诡异地笑笑,他说:"这是我们担心的事。这么多天来,我们在,你们习惯吗?"龚志飞说:"早习惯了,正等着你们拍呢,你们不想早点完成任务吗?"

导演尴尬地笑笑,他转而问龚志飞:"你对我们的摄像机感兴趣吗?"龚志飞点了点头,导演一摆手,招呼他的同事把摄像机拿过来给龚志飞看。他们开了机,跟龚志飞讲解各种按钮的功能,听到后来,龚志飞就没有兴致了,这个家伙操作太复杂了,讲解完全像对牛弹琴,他们问龚志飞:"听懂了吗?"龚志飞从迷糊中回过神来,他不管真懂假懂,一律点头。后来,他们就解放了他,那时候,龚志飞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他们为什么要对他讲这些,是在暗示他什么吗?他想了半天也想不明白。

惟一让龚志飞感到欣慰的是他前几日听说乡政府那帮人又要来管他的闲事了,自从电视台的人来了以后,就没见过乡政府那帮人的踪影。龚志飞试探了好几回,一次比一次爬得明目张胆,但景区的那些工作人员也只看看他,连句警告的话也没了。

连续的试探得到成功以后,龚志飞心里的底线也日复一日地扩张。他不再低三下四了,带着两个徒弟从景区门口经过的时候,他让鲁卢吹着口哨,让长根秀着肌肉,自己则把外衣披在身上,故意不上扣,让两只空荡荡的袖口来回地摆动着,那些工作人员见了也没去报信。发展到后来,龚志飞发现只要他带着徒弟远远地走来,那些工作人员就会避瘟疫一样主动地避开他们。

这种感觉有些美妙!龚志飞其实比谁都明白,靠山住在他家里,乡政府是动不了他了。想到这些,他对靠山们不开工也不焦急了,但龚志飞刚有了这个念头,靠山们却破天荒地掸掸衣服上的灰尘,全副武装地开始了。两部摄像机都拿出来了,钓竿话筒也举了起来,有的拿着三角架,有的扛着红头灯。架势一搭起来,龚志飞就感觉全身的骨头都紧了一遍,他问导演:"开始了吗?"导演笑笑说:"开始啦!"

龚志飞后来才明白,这帮看似懒散的人其实比他们更着急。原本他们想等师徒三人状态放松点再进行拍摄,没想到龚志飞他们的戒备心理一直没消除。于是他们决定还是走老路,一开机就一刻不停地拍,连吃饭睡觉的时候也不放过,他们试图通过这种饱和的拍摄,让龚志飞他们慢慢习惯在摄像机下生活。

龚志飞第一天过得特别别扭,摄像机时刻盯着他,这比被一只苍蝇或蚊子叮上来得痛苦,苍蝇蚊子至少还可以驱赶,这东西却只能顺着它。龚志飞感觉自己走路都生疏了,不知不觉间就会犯同手同脚的毛病。他时常看着镜头,导演在旁边却一直叮嘱他顾自己,别去看镜头。那样一说,他脸上的表情就变得僵硬,导演又告诉他,表情放松一点。龚志飞只能不停地搓脸,他直冒大汗,低着头,很大一片地面,他却感觉无处落脚。

一天下来,龚志飞感到从来没有过的疲惫,可是两个徒弟却相对好很多。长根其实有比较强烈的表演欲望,让他不习惯的是这次拍摄没有人问他问题了。他们仿佛成了三头被圈养起来的羊,放羊的人只在远处看着他们,让他跟师傅和师兄说话,长根就显得有点没话找话,他去喝茶就像宣布一个重大决定似的:"渴死了,我去倒碗茶喝。"另外两个人就看着他,都不说话。摄像机的带子在转,发出静悄悄的声音,长根在众目睽睽面前"咕咚咕咚"地喝茶,喝完了,他满足地擦擦嘴,显得毫不在乎。他又倒一碗给龚志飞,龚志飞红着脸说:"我不渴!"长根就说:"茶总是要喝的,别电视一拍,连茶也不喝了!"龚志飞生气地解释:"真的不渴,渴了我自己不会倒吗?"长根就把那碗茶递给鲁卢,鲁卢老实巴交地接过去,他是真渴坏了,一仰脖子,那碗茶就不见了。长根问他还要不要,鲁卢笑嘻嘻地点点头,他一口气喝了五大碗。

喝完茶,长根就取笑他被摄像机吓着了,鲁卢不承认,两个人玩着闹着,竟然很快忘记了那令人束手束脚的摄像机。那天,导演表扬了他们两个人,说他们找对了感觉,就是要忘了摄像机的存在。旁边的龚志飞听了很羞愧,他觉得自己在每一个方面都应该给徒弟们带个好头的,现在他们却无师自通地跑到自己前面去了!他暗自下了决心,第二天一定要赶在徒弟之前喝茶,不光自己要喝,还要给徒弟们喝,甚至给导演他们端茶!

但第二天却出现了棘手的事,导演起床后问了龚志飞一个非常难堪的问题,他说:"你们一起爬山,两个徒弟没有报酬的啊?"龚志飞当场就脸红了,导演也没继续问下去,但这句看似很随意的话,让龚志飞十分不安。

相处这么多天来,情况他们都摸熟了。龚志飞最担心的是导演拿相同的问题去问他两个徒弟,要是再不凑巧地碰上鲁卢他娘的这张刀子嘴,这麻烦就大了。这个女人为了钱,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他找了个借口去了两个徒弟家,告诉他们从今往后,他们有报酬了,每天傍晚分钱,地点约在刀锋岩下的石洞里。对于突如其来的好消息,两个徒弟表现得还算平静,最疯狂的数鲁卢他娘,竟然扔下洗了一半的碗,跑出来想抱人,一看到龚志飞厌恶的表情,她转向了自己的儿子。可怜的鲁卢被她娘像提一个大冬瓜一样,结结实实地捂住了胸脯上,龚志飞看在眼里,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受到了影响。鲁卢他爹在旁边看不下去,骂他老婆是个神经病。鲁卢他娘竟发狂似地疯笑起来,笑得龚志飞茶也没喝,狼狈而逃。

回来的路上,龚志飞迎面碰上了摄像机,导演心照不宣地朝他笑笑,然后问他:"你两个徒弟呢?"龚志飞朝身后看了一眼,他说:"我不知道呢,要么我去叫他们?"导演却摆摆手说:"不急,不急!等他们好了。"

龚志飞就在耒庄那棵大樟树下坐了下来,导演和剧务坐在他旁边,他不敢看他们一眼,不远处两部摄像机的灯还是红的,他感觉自己的目光无处安放。导演显然觉察到了龚志飞的尴尬,他关怀似地问了一句:"还紧张啊?"龚志飞就夸张地大喊起来:"是啊,这个活难做的,我宁愿白爬一个月刀锋岩!"

大家围绕着摄像机的话题东一句,西一句地聊着,但谁都感觉得出来是在打发时光。没多久,鲁卢和长根就红光满面地来了。这一天,两个徒弟都没让龚志飞爬刀锋岩,一轮到龚志飞,他们就让他歇着。这突如其来的孝敬气氛不仅让龚志飞习惯不了,还让旁边拍摄的人也感到了疑惑。导演问龚志飞:"今天是怎么了?"龚志飞看着地面说:"可能他们让我多休息一会吧。"导演说:"这说不通啊!以前他们怎么没让你休息呢?"龚志飞一下子脸涨得通红,他说:"我忘记了,今天是我六十三岁的生日。""哦,这样啊!"导演敷衍地回应着,谁都看得出来,龚志飞讲的是鬼话,但导演也没要揭穿他的意思,他让这种微妙的气氛延续着,龚志飞变得更加坐立难安。

那天傍晚来得特别早,鲁卢和长根看到没人请他们表演,就帮摄制组收拾起了设备。他们的脸上始终挂着笑,但都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龚志飞有些许的焦躁,但摄制组的人在,他也一路都表现得小心翼翼。

按照以往的习惯,大家都是一起回去的,龚志飞那天跟导演说:"你们的人先回去,我们随后就回来。"本来以为又要费一番口舌,没想到导演答应得挺爽快,临走的时候,他意味深长地说:"你们的隐私我们不参与!回头大家喝酒。"说完,他们就回去了。

摄制组的人一走,师徒三人就来到了那个石洞里。龚志飞起初设想第一次聚会或多或少会有仪式般的庄重感,没想到现实中他们竟然像分赃。两个徒弟稀稀拉拉地把口袋朝外面翻出来,那些花花绿绿的钞票被揉成皱巴巴的一团,七零八落地往外掉。三个人都点了数,一共是四十九块--两张十块、五张五块和两张两块的纸币。

三个人都席地而坐,围成一圈,龚志飞把钞票摆放在了中间,那模样像赌博时的押宝。到了关键的时刻,大家都安静了下来,原来的微笑也没了踪影。龚志飞把十元的纸币先分给了两个徒弟,自己从剩下的一小叠五元中抽取了两张放到了自己跟前,又把剩下的三张五元一人一张分了,最后的两张两元让他很犯难。这时候,长根开口了,他说:"今天我爬了三趟,鲁卢是两趟,剩下的四元给我好了!"

鲁卢马上说:"那明天你少爬一趟好了!"龚志飞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难看,他把分好的十五元钱先装入了口袋,然后说:"这个钱谁都不能拿,还是去打几斤酒,晚上大家喝了!"龚志飞这么一说,两个徒弟都安静了,但他们显然还有些不服气,长根嘟囔起来:"买酒就买酒嘛,大家喝!"鲁卢添了一句:"其实这钱应该师傅拿,他拿了也是买酒给大家喝的!"

这天晚上,师徒三人一共喝了四斤白酒。喝到后来,鲁卢先醉了,他在摄像机前发表了一通语无伦次的演讲,然后被长根架着回屋睡了。趁着长根外出,导演问了龚志飞:"你们师徒之间好像有矛盾?"那时候,龚志飞也已经舌头不听使唤了,他摸了一把自己的脸说:"都是为了钱的事,徒弟有野心。"导演又问:"是大徒弟有野心,还是二徒弟有野心?"龚志飞说:"大徒弟没有野心,老二有野心,一句话:不安分!"

其实龚志飞说这话的时候,长根已经回来了,他在屋外偷听到了他们的谈话,但他站了很长时间才从屋外进来。进屋之前,他还故意咳嗽了一声,把脚步声踏得特别响,似乎在告诉屋里的人,他就要进来了。

那天晚上过后,龚志飞发现长根变了,他把自己原本收敛起来的锋芒又露了出来。当摄像机拍他的时候,他的表演欲望迅速膨胀,并且变得异常强烈。龚志飞不止一次地跟两个徒弟叮嘱过:在刀锋岩上行走,就等同于走钢丝,把命搭在一根弦上,无论什么时候都必须集中注意力,也许风吹草动就会要了你的命!

长根擅自坐在那块悬空的岩石上以后,龚志飞也再三强调:在上面,任何多余的动作都是被禁止的!但即便有这样的规定,长根也没放在心上。那天,长根爬到山顶的时候,他冲摄像机做了个夸张的手势,然后在那块悬空的岩石上翻了一个跟斗,整个人挂在了半空中。当他像荡秋千一样在那里来回摆动的时候,所有看到的人都尖叫了起来。就在大家替长根捏一把汗的时候,长根又轻松地翻了回去,他顺着坡道迅速往下爬,灵巧得像只猴子。这个惊险的动作让龚志飞脸色铁青,但他马上意识到摄像机正对着他,他想努力地表现出镇定,却发现异常困难,他的手脚还是不由自主地哆嗦。

长根回到地面上后,游客们发出了阵雨般的掌声,他们像迎接凯旋归来的英雄,疯狂地朝他涌去。长根知道自己演出获得了巨大的成功,他热情地朝大家挥挥手,举手投足间范儿十足,整个场面像在谢幕。之后,大家挨个拼命拉住他合影,长根很配合,摆着各种各样的姿势,其中有一个姿势相当着名,就是对着镜头伸出两根指头。

这时候,龚志飞在一旁默默地捡着游客们扔掉的饮料瓶,一个一个地放入编织袋中,他细碎得像个大妈。借着拥挤的人群作掩护,他还偷偷地瞄了一眼长根,刚好长根也忙里偷闲地看了他一眼,师徒俩的目光碰在一起后就各自迅速地躲开了。

鲁卢后来跑来告诉师傅,长根拍照的时候虽然一直笑着,但笑容很尴尬。龚志飞听了只"哦"了一声,随后对鲁卢说:"你别去学他,他在武警部队待过,有武功!你这样做,真的会送命的!"说这话的时候,龚志飞感到了莫名的心酸,一股眼泪几乎冲破了障碍,在他的鼻腔里冒起了很浓的酸味,他咽了回去。

鲁卢脸上有了打抱不平的冲动,他愤愤地说:"就他爱出风头,我早就看不惯他那套做法了!"龚志飞示意让鲁卢别说了,他知道说下去,只会让大家变得越来越冲动。鲁卢虽然愣得像头牛,但惹急了他,他是没有修养的。如果他们兄弟相残,就是他师门的不幸了。

那天后来,因为有了这次出人意料的表演,旅游团一下子给了长根五十块钱的小费。其实龚志飞也没亲眼看到,是拿钓竿话筒的小赵偷偷告诉他的。小赵因为离长根比较近,他看到了那幕交易,他对龚志飞说:"你徒弟今天发财了,人家给了他五十块!"那时候,龚志飞还感到很高兴,但那天傍晚分钱的时候,长根只掏出了三十块。龚志飞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也没有说什么。长根的眼睛一直看着地下。

龚志飞后来去了他断绝来往的妹妹家,那时候他的外甥江洋已经做了整整三年的无业游民。不知道是血缘关系,还是他妹妹猜到了他此去的目的,两个人竟然没有再争吵起来。龚志飞只说了一句话:"我要把江洋带出来,人家的人毕竟是不可靠的。"两兄妹的关系一下子就缓和了很多。他妹妹说:"我们等你这句话等了很多年了!"

那天,龚志飞留在他妹妹家里吃饭,几杯酒下肚以后,他跟他妹妹说:"以前我听别人说,你在背后说没我这个哥哥,我心都碎了。不是我喜欢带别人家的孩子,只是刀锋岩太危险了,你们就江洋这一根独苗,万一他出点事,我以后怎么去见娘呢?"

龚志飞兄妹翻脸就在鲁卢和长根拜师以后。那之前,他妹妹去说过好多回,希望龚志飞能收自己的外甥做徒弟,但龚志飞一直都没答应下来。那时候,耒庄就有闲言碎语说龚志飞只想自己赚钱,不会把这么好的行当让出来的。这虽然让妹妹一家不太愉快,但好歹也说得过去。后来龚志飞收了鲁卢和长根做徒弟后,两兄妹的关系就彻底恶化了。既然龚志飞把他们看得连普通关系都不如,就干脆不要这份亲情了。

亲情在伤心的时候抛弃起来比割袍断发还利索,两兄妹在大庭广众之下恶狠狠地吵了一架,妹妹把所有恶毒的语言都搬了出来,甚至取笑自己的哥哥没有后代,说这是报应!那一架吵得像一场战争,后来,利益相关方都卷入了这场战争,鲁卢的娘也加入了争吵的行列,两个女人把耒庄搅得暗无天日。长根的爹出来做和事佬,被龚志飞的妹妹骂得灰头土脸铩羽而归。长根的娘又上阵,仍旧被骂得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站在旁边气得发抖。最后只剩下鲁卢的娘和她斗法,两个人都骂得元气大伤,天黑了才回家,之后一连好多天两人都哑了嗓子,连说话都发不出声来。她们在耒庄走来走去,像两只斗败的公鸡,遍体鳞伤却仍怒目而视。

现在龚志飞把心里话说了出来,他妹妹感到羞愧万分。龚志飞说:"你们就看见了钱,其实我就江洋这么一个小辈,我的钱以后还会带到棺材去吗?不也是留给他的吗?"话说到这个份上,龚志飞的妹妹痛哭流涕,她感到自己那个至亲至爱的哥哥回来了。她让儿子给舅舅磕头,被龚志飞拦了下来,他说:"我被磕怕了,这些仪式都是虚的,只要一条心就够了!"

龚志飞也没有把外甥带回到他的后院练习爬树桩,他让妹夫在他们自己家里安置了一个训练场。每天夜晚,等摄制组的人睡下以后,他才来妹妹家传授攀爬技巧。江洋成了他的秘密武器,他希望他从基础开始就扎实,到亮相的时候能彻底改变刀锋岩的攀岩格局。

龚志飞心里清楚,江洋是不可能在花式技巧上超越长根的,惟一能让长根服输的是路线图。从山脚到山顶,鲁卢和长根只知道一条线路,但龚志飞心里藏着好几条线路,这是攀刀锋岩的精髓。一条道是不可能走很远的,长年的雨水侵蚀和人工破坏,总有一天,那条路会把他们带入绝境,而江洋作为最亲的嫡传弟子,他身上肩负着龚志飞的使命,靠他去扭转这种养虎为患的尴尬处境。

对江洋的基础训练持续了两个月,他的脚上手上都磨了一层厚厚的老茧,龚志飞决定带着他去刀锋岩了。那天,天气晴朗,刀锋岩仿佛镶嵌在一片深蓝色的幕布里。摄制组的人遇到这样的天气就心情大好,他们一早就出去了,对着刀锋岩拍了又拍。当发现龚志飞身边多了个人时,导演很惊讶,龚志飞却很平静,他说:"这是我外甥,我带他来攀岩。"

导演说:"哦!那你另外两个徒弟知道吗?"龚志飞听了就露出不屑的神情说:"这不需要他们知道!"停了一会,龚志飞又说:"等会我教我外甥的时候,你们不要拍!"导演很疑惑,他问为什么。龚志飞比划了一个手势说:"这条路我不想让别人知道。"导演想了一下,就答应了。

鲁卢和长根过来的时候,太阳已经爬高了。每天都过着一样的日子,他们显得有点意兴阑珊。那时候,龚志飞已经带着江洋爬到了半山腰。他们在山下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发觉了不对劲的地方。长根笑着问导演:"今天师傅带了什么人过来?"导演看了看他们说:"他外甥,你们不知道吗?"鲁卢就在一旁很生气,他大声说:"没跟我们说起过!"鲁卢一生气,长根就显得平静了很多,他只拉着脸看着山上。鲁卢又大声地埋怨起来:"至少也要跟我们商量一下啊,长根你说对不对?"长根"嘿嘿"地笑了两下,然后一屁股坐在了山脚下的河滩边。鲁卢继续絮絮叨叨地说:"到底是自己的亲戚好,他对我们始终是不放心的!这样吵过闹过,还要带人家!"长根用手指戳了戳鲁卢,意思是让他小声点说,摄像机正拍着。

龚志飞从山上下来了,看得出他比平时多了几份忐忑。他跟摄制组的人打过招呼后,指着鲁卢和长根,对江洋说:"叫师哥!"江洋很听话,一一地叫了师哥,大家脸上又恢复了客气。龚志飞又说:"江洋先跟着我学,头三个月不拿一分报酬,等三个月满了以后再大家一起分。"

蛋糕只有那么大,现在又多了一个人瓜分,鲁卢开始不满意了。他说:"再这样下去,我和长根要另谋出路了。"龚志飞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他说:"最早还是我一个人呢,我把你们两个叫进来,有拿过多少好处吗?无非从你娘那里吃了几碗人家吃剩的菜,长根送给我一个水壶而已。你当初是怎么说的?我老了,你来养,我看我还没老,你就想不管了!"

鲁卢也倔强地反驳说:"那时候我以为你就收我一个徒弟,后来你叫来了长根,现在又叫了江洋,谁知道你以后还会叫谁呢?"

"叫谁也是我的主意,现在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当初我还以为你是个老实人,没想到你也不是省油的灯!"龚志飞气得很厉害,呼吸也粗了,脖子也红了。旁边的江洋不知道该怎么办,一直低着头剥着自己的指甲。

鲁卢被长根拉走了,他上窜下跳的,像一头愤怒的公牛。龚志飞被耻辱感持久地包围着,他觉得这件事让摄制组的人拍了去,是他这辈子最没面子的事。

摄制组好像特别喜欢这样的事,一到大家闹别扭的时候,他们就忙个不停。最让龚志飞气恼的是他们从来都不参与意见,圆场和调和好像根本不关他们的事。看别人的戏总是精彩的,龚志飞心里嘀咕了一下。

第二天,鲁卢没有来刀锋岩,就在龚志飞觉得他要退出这个群体的时候,他得到了消息,鲁卢印了大量的小纸片,上面还有个电话号码,叫攀岩热线。电话哪里来的呢?其实是鲁卢从县城买回了一部二手手机,他开始单独经营了,到景区里见人就发这样的小纸片。

不久以后,长根也退出了龚志飞的团体,他搬运了鲁卢的运行模式,只是包装上更加花了工夫,他的小纸片上印着他攀岩的照片,就是那张让龚志飞恨之入骨的悬空翻。上面也不打攀岩热线的字样了,而是更加夺人眼球的"刀锋岩最惊险的表演"几个大字。

只有龚志飞还带着外甥走着最古老的路,他们兢兢业业得像两具蜗牛,每天都蹲守在刀锋岩下。惟一改进的是龚志飞让外甥弄了块硬纸板,上面用木炭涂了几个大字:刀锋岩最正宗的攀岩表演。他们像现在活跃在全国各大火车站接客的人一样,每当有大批的游客进入景区,他们总要凑上前去问:是否需要攀岩表演?很便宜的,爬一次十块钱!

他们师徒分开以后,摄制组也被迫分成了三小组,一部摄像机跟着一组人,每天游荡于刀锋岩那峭厉的山峰之间。毫无悬念,长根成了三组人中生意最旺盛的一个,他爬一次就在悬崖上空翻一回,每次都让游客的心提到嗓子眼上。

龚志飞跟江洋说:"他这样早晚会出事的!"这句话听起来像一个恶毒的诅咒,只是最终出事的却不是长根,而是鲁卢。

那天,因为下过雨,龚志飞和江洋并没在现场。这是龚志飞定下的规矩:下雨后三天内不攀岩,还有攀岩时人出汗了也一定要停止。从鲁卢的行为看,他已经彻底忘了龚志飞这个师傅。

鲁卢坠崖的细节是导演告诉龚志飞的,导演说:"他像块大石头那样从崖上滚落下来,刀锋岩上好几处地方都升起了烟雾,最后他落在河里,像炸弹一样炸出了一个很高的水柱。"龚志飞发呆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喃喃地说:"不像一只大鸟吗?"导演疑惑地看着他,摇摇头说:"不像!"龚志飞补充了一句,"不该是他--"说着眼里有了泪花。

龚志飞起身慢慢地往回走,此时,耒庄的人都闻讯从家里赶了出来,他们纷纷跑去后山看鲁卢。人群黑压压的,像股狂风,龚志飞在人群里像一条逆流而游的鱼,他被很多人东撞一下,西撞一下,失去了方向感。

鲁卢最后的命是保住了,但双腿伤得实在太厉害,恢复以后,他的两条腿走路已经像提线木偶那样了,他不得不放弃了攀岩。这期间,鲁卢的娘想找龚志飞算帐,但碍于儿子已经单干,理由站不住脚,又被鲁卢的爹阻止,于是她大哭了一个多月,那哭声差一点就把刀锋岩给哭塌了。只是同情的人并不多,人们议论最多的是这个家又要穷回去了,龚志飞有先见之明,甩了一个好包袱之类的。

鲁卢退出竞争的舞台以后,龚志飞生了一场大病,起初是感冒般地咳嗽,后来咳嗽就越来越厉害,停不下来。他妹妹带他去卫生院看了一次,说是得了严重的肺病。这之后,龚志飞就迅速老了起来,他的手哆嗦得厉害,连木桩也抓不牢了。

摄制组的人后来把主要阵地挪到了长根家,导演偶尔还来看望一下龚志飞,龚志飞指着自己的外甥对导演说:"你们也要派一小队人拍拍他,他攀岩也不错的。"每当这样说,导演就只能宽慰龚志飞:"等你好了,重新出山了,我让一队人回来拍。"

导演还告诉龚志飞,自从鲁卢出事以后,长根那个惊险的悬空翻也很少用了,只在游客有特别要求的情况下,并且讲好价格,他才展露一下。龚志飞苦笑了一下说:"他现在日子好了,我挖了口井,他来喝现成的。"导演笑着说:"那叫饮水不忘挖井人,你在责备你徒弟?"龚志飞指了指导演手上的小摄像机,示意他把摄像机开起来,龚志飞看到红灯亮起来了,他把头凑上去说:"我没这样的徒弟!他本事比我大。"

说这话的时候,龚志飞的眼睛大如铃铛,并且布满了血丝。导演还特意回看了一下拍的素材,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感受到了愤怒,大概也有些许被惊吓到,他犹豫了一阵,最终把拍的素材擦了。

这之后,龚志飞经常拖着病体到刀锋岩那里静坐,他就堵在游客进出的路上。当长根接到游客的邀请来表演攀岩时,他死死地看着长根从身旁低着头,红着脸,眼神闪烁地走过去。当游客为长根精彩的表演欢呼雀跃时,他就捡起一块小石头朝河里丢过去,砸起一个捣乱的水花。

长根始终没有对龚志飞说一句话,他忍受起来像块闷石,纹丝不动,内里却无比坚硬。龚志飞朝地上吐口水,晃着袖管从他身边绕来绕去,长根就屏住呼吸,闭起眼睛。从视觉上打破不了长根,龚志飞就从听觉上骚扰,他哼着希奇古怪的小调,激动的时候朝天骂"叛徒"、"有野心"、"良心被狗吃",长根也仅仅红红脸,他最过分的表情就是面无表情,告诉龚志飞情况严肃了,但之后也没有下文。

有时候,游客见到这个古怪的老头就窃窃私语一阵,然后绕道而走。江洋一直跟随在旁边,手上举着那块写着"刀锋岩最正宗的攀岩表演"字样的硬纸板,只是请他表演的人实在太少了,那纸板上的字样也一天天地模糊起来,起初他还拿块木炭描一描,后来就任由它模糊了,老旧了,有历史感了。

究竟要不要继续等下去?江洋之后也开始动摇了,因为他听别人说去城市打工也是一条好出路,尤其是城市被别人描绘得比乡政府还好,他就心动了。长这么大,还没进过城,这始终是件遗憾的事。

还有一件事,不知道是摄制组的人待得太久了,把威信耗完了还是怎么的?乡政府的人又来了,这次他们还带着几个穿制服的人,他们在景区的大门上公然地贴了一张告示,然后大摇大摆地走了。龚志飞先看到,他也不识字,就去喊了导演来看。导演看完就感叹地说:"我们的任务快结束了!"他告诉龚志飞,这是一张禁令,从下个月开始,刀锋岩禁止攀岩表演,主要原因是危及表演者的人身安全。

龚志飞在一旁仔细地听导演念,念完了,他说:"那他也不能了?"导演点点头说:"应该是的。"龚志飞又问:"你们在,他也不能了?"导演轻轻地笑了一下说:"我们在不在都一样,我们没那么大权力的,所以我说我们要回去了。"

龚志飞的脸上浮起了一层狡黠的笑意,他看着导演摇摇头说:"我不信!"导演说:"你会信的。"龚志飞说:"除非我看到你们走了,否则我坚决不相信!"

这似乎有一股逼人走的味道,导演轻轻地苦笑了一下,他说:"我们走不走其实不重要,但我希望你们师徒有一天能不这么计较!"导演的话还没说完,龚志飞就从鼻腔里喷出了"哼"的一声。

果然,在导演说完这句话后的第二天,他们就收拾起了行李。饯行的席设在长根家里,导演还特意叫来了龚志飞和江洋,为了表示势不两立,龚志飞和江洋都没有参加,一摇一摆的鲁卢却过去了,据说师兄弟喝得很开心,两人还把摄制组的摄像机、钓竿话筒、红头灯都拿了出来,让导演给他们拍了很多纪念照片。

龚志飞和江洋都是到耒庄的村口去送摄制组的人,导演很奇怪,从口袋中掏出了一个尼龙袋,他要带一袋泥土回去。龚志飞找了处黄泥地,那里长满了漂亮的荒草,龚志飞一把一把地把荒草抓下来,像揪下了泥土的头发。那里的黄泥干净而松软,导演满满地装了一袋,带上了车。挥别的时候,龚志飞感觉像送走了一伙亲人,等车走远了,他蹲在那里"嗷嗷"地哭得很伤心。

摄制组走了以后,长根家首先添置了电视机,只能搜到一两个飞满雪花片的频道。这是耒庄的第一台电视机,人们都赶去看了。长根把电视机搬到了院子里,那里坐满了大大小小的人,像看露天电影一样,场面宏大而混乱。

电视机搜到的第一个正片是个译制片,画面里都是高鼻子、卷头发的外国人,但这些外国人也讲中国话,只是讲的调子都是外国的。

长根的娘说:"外国人说话到底是不一样的!"大家都纷纷表示赞同。

其实大家一直在等那个拍了很久的片子,长根也不知道片子究竟会不会在那个频道放。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大家就越说越确凿了,简直成了一口唾沫一个钉,成了大家一个普遍的信念。

某一天,很普通的日子,人们惊讶地在电视上看到了龚志飞,他仿佛比现在要年轻十岁,在刀锋岩上健步如飞,人们缓过神来,这个片子终于开始放了!片名叫《刀尖上的日子》,转瞬之间,这成了耒庄的盛事。大概是因为太激动了,长根亲自去喊了龚志飞和江洋,也奇怪,龚志飞和江洋这次都放下了面子,连江洋的爹娘也都跟着来到了长根家。

电视机上出现了龚志飞师徒三人,大家都看得哈哈大笑。其实耒庄的人对他们几个攀岩的事都已经厌倦,但电视上出现的画面还是让大家兴奋不已。从春天拍到寒冬,画面上始终是龚志飞师徒几人,龚志飞惊讶地发现原来长根爱炫耀的背后,也有腼腆的时候,他在里面摆弄一双新的解放牌黄跑鞋,导演问他是给谁准备的,他竟不好意思了起来。

长根的娘嘴快,她说:"这双跑鞋他连他爹都舍不得给,就准备给龚志飞的。"大家听完以后,鸦雀无声。片子继续放着,鲁卢发现师傅在搓一根草绳,那根草绳又粗又长,像一条尾巴在师傅的身后不停地扭动着,向后延伸。鲁卢记得第一次攀登刀锋岩的时候,一条草绳绑在师傅的腰上,另一端栓住了自己,他脚下一滑,是这根草绳救了他一命。

"他是个软心肠!"鲁卢轻声低头跟他娘说了这么一句,他娘用力地点了一下头。很多人都转过头去看龚志飞,发现他像一座石雕一样,一动也没动,但脸上有青绿的颜色泛了出来,那像一种郁积了很久的负面情绪,仿佛内心燃烧起来,被逼了出来。

是什么让大家的关系变得一团糟糕呢?很多人都静静地想着这个问题。电视里有个人在说:他们谁也没仔细地想过刀尖意味着什么,他们只想早点把日子从贫穷中拔出来......

鲁卢从悬崖上滑下来的时候,大家都发出了尖叫,仿佛惨剧再次在眼前重演,水面平静之后,人们的心也跟着舒缓了下来。之后的画面是长根在家里哭得很伤心,龚志飞一个人躲在角落里抽闷烟,这时,空气仿佛也凝住了。

看着看着,鲁卢眼里先有了泪花,长根眼里也有了泪花,龚志飞别过头去,模糊地看到大家的眼眶都湿润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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