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易
刘志刚是飞腾电梯公司的老总助理，坐火车去北京出差。邻座是个戴眼镜的干瘦老头，瞧着挺眼熟。乘务员过来查票，他瞥了一眼老头递过去的火车票上的名字，老头姓吴。哎呀，他不就是质监局吴局长的父亲嘛！
前几天，刘志刚和老总一起带着礼物去拜访新上任的吴局长，进门都没坐下，就被对方礼貌地挡了出来。局长家客厅墙上挂着一张放大的全家福，上面就有吴局长的父亲。
于是，刘志刚不动声色地起身去了洗手间，打电话把这事告诉了老总。老总又惊又喜：“我们厂那批新型号电梯，市场反应不太好，这时候质监局要是再找我们麻烦，问题就大了。吴局长油盐不进，我正发愁呢，没想到老天爷送来这么好的机会，我们刚好在他爹身上做文章。”
刘志刚就问该怎么做文章。老总清清嗓子：“见机行事。”
挂了电话，刘志刚回到座位上，主动和老爷子拉起了家常，又帮他倒水，又帮他叫盒饭，非常殷勤。吴老爷子赞许地说：“都说人心不古，现在像你这样热心的年轻人可不多了。”
被对方这么一夸，心虚的刘志刚有些不好意思了，笑着岔开话题：“老伯，您一个人去北京，家人放心吗？”
“儿子刚调到新单位，很忙，我不想耽误他工作。”吴老爷子撸起袖子，指着自己瘦骨伶仃的胳膊，“你别看我身上肉不多，身体好着呢！”
几个小时的旅程很快就过去了。下了火车，为了接近“目标”，刘志刚把之前订好的星级酒店的房间退了，和吴老爷子一起住进了一家快捷酒店。
第二天，两人分头办事。傍晚，刘志刚回到酒店，刚出电梯就听到吴老爷子语气焦急地在房间里打电话：“是啊，二十万，你马上给我转过来……你跟你媳妇商量一下，我明天就要！”
刘志刚估摸着电话打完了，这才过去敲门：“老伯，房间隔音差，我听到你在打电话借钱，怎么，出什么事了？”
吴老爷子叹口气，道：“我这次来北京是见一位藏友，他手里有东西要转让，本来价钱说好三十万的，我是名教师，退休工资不算太高，但拼拼凑凑也拿得出这笔钱，谁知道又冒出了个新买家，藏友乘机把价格抬到了五十万，谁先付款谁先得。明天就是期限。这不，我打电话让儿子想办法补上缺口。不过他也是工薪阶层，还在还房贷，手头不一定有那么多现金。”
刘志刚好奇地问：“老伯，您看中了什么古董啊？”
吴老爷子掏出手机，打开里面的相册：“喏，就是这个。”
刘志刚凑过去瞧，原来是一本封面泛黄的线装书──清中期大文人沈复《浮生六记》的手抄本。他想起来了，上次去吴局长家，看到客厅的书柜里摆满了古籍和字帖等物品，原来老爷子好这口啊！
“这本书的第五卷《海国记》，是作者作为幕僚，跟随一位朝廷官员出使琉球群岛的随笔。虽说是手抄本，但依旧是老开门的东西，品相不错。”说起心头好，吴老爷子滔滔不绝。
刘志刚说道：“我对古籍一窍不通，不过老伯您对这个颇有研究，看中的一定是好东西。”
“这书本身顶多就值十万，珍贵的是里面的内容。”老爷子说着将手机上的照片放大了，指着上面的一行字，缓缓念道：“‘……十三日辰刻见钓鱼台，形如笔架，遥祭黑水沟。遂叩祷于天后。忽见白燕大如鸥，绕樯而飞。是日即转风。十四日早，隐隐见姑米山，入琉球界矣。文里的钓鱼台就是现在的钓鱼岛。”
刘志刚脱口道：“那这段文字，不就是白纸黑字、铁证如山地证明了钓鱼岛是属于中国的吗？”
“没错，没错，好一个铁证如山！”老爷子连连点头。
刘志刚是在香港念的大学，那一年，一名香港爱国人士冲过日本拦截，成功登上钓鱼岛，插上五星红旗。当时他和大学同学围坐在电视机前看到这条新闻时，热血澎湃，擊掌欢庆。回想起当初的一幕幕，他的心头涌起一种久违的悸动，于是说道：“老伯，我是做生意的，手头有现钱，二十万，我可以借给您，明天一早我陪您去付款。”这样既可以成全吴老爷子的好事，又应了老总那一句“见机行事”。
听他这么一说，吴老爷子狐疑的眼光透过厚厚的镜片射了过来，萍水相逢的人主动借给自己那么多钱，世上会有这么好的事？
刘志刚笑笑，道：“我这是救急，万一您儿子不能及时把钱凑齐，那书可不就被别人买走了吗？我不白借给您，要算利息的。”
吴老爷子脸上的表情泄露了他内心的挣扎，良久，他才下定决心似的道：“小刘，谢谢你古道热肠，回去后我就转让两套之前收藏的字帖，尽快把钱还你。”
第二天一大早，两人打车赶到琉璃厂的一家字画铺，老板有些意外：“咦，您老这么早来，真把钱凑齐了？”
“还不多亏了有这位小兄弟相助！不是每个人都见钱眼开的。”吴老爷子指着刘志刚说道。他嫌老板坐地起价，因此语气生硬。
老板也不生气，转身从保险柜里取出了那本手抄本放到了柜台上。这书纸张略微发黄，墨色却依然浓稠，也没有残破，品相确实不错。
吴老爷子正低头验货，门口人影一晃，进来了一个西装革履、梳着大背头的中年人。“老板，这是说好的五十万，书给我包起来。”说着，从夹在胳肢窝下的皮包里抽出一张支票，啪地拍在了柜台上。
吴老爷子瞪了对方一眼：“你懂不懂先来后到？”
对方冷笑：“你不是钱不够吗？怎么今天又来了？”
“钱我凑齐了，不用你替我操心。”
“哦，看来是找到帮手了。”大背头瞥了一眼站在老爷子身后的刘志刚，一脸的不以为然。
老板赔笑道：“这位客人，确实是老爷子比你先到。”
大背头哼了一声，说：“东西你先别卖，我给我的委托人打个电话。”说着掏出手机开始打电话。
刘志刚见这人蛮横傲气，忍不住问：“他就是另外那个买家吧？这么横，什么来头？”
“不清楚，古籍圈里没听说过这号人。”吴老爷子没心思深究对方的身份，他担心夜长梦多，就让刘志刚赶紧把钱转过来，接着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小刘，这是我写的欠条，你收好。”
刘志刚一边登录手机银行，一边随口说道：“不用给我欠条，我就算信不过您，难道还信不过吴局长吗？”
吴老爷子听到这里，脸色陡然一变：“你怎么知道我儿子是局长？我可从没提起过他的工作啊？”
刘志刚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赶紧岔开话题：“老伯，您的账号是多少？我马上转账。”
老爷子沉吟片刻，忽然把手一缩：“不，这钱，我不借了。”说着就把欠条撕碎了丢进垃圾桶，“我真是又老又天真，还以为遇到了热心人。哼，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我今天要是借了钱，日后还债的恐怕就是我儿子了。”
刘志刚讪笑道：“可是，您就甘心看着这手抄本被别人买走？”
老爷子一脸不舍，但还是故作不在乎地道：“都是藏家，在谁手里还不都一样。算了，我和这东西注定无缘。”
正说着，大背头打完电话回来了，他并不知道吴老爷子已经放弃购买手抄本，大声对店主道：“老板，我的委托人特别喜欢这件东西，他说了，愿意再加五万。”说着好不神气地瞟了吴老爷子一眼，“价高者得嘛！”
没想到一转眼又可以多赚几万块，店老板顿时眉开眼笑：“那感情好！”说着就要把手抄本包起来。
吴老爷子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身就往店外走。刘志刚也跟着离开。刚要出门口时，他耳尖，正好听到大背头在跟老板说：“以后有类似的东西你替我多留意，山本先生很喜欢中国文化。”
刘志刚顿时停住了脚步，扯了扯吴老爷子的衣袖：“山本？他的委托人姓山本。”
吴老爷子先是一愣，接着像是猛然醒悟了似的，腾地转身跑回店里，指着大背头的鼻子问：“闹了半天，你的委托人是个日本人？”
大背头毫不掩饰，点头道：“没错。”
老爷子脸涨得通红，扭头对店老板道：“这东西怎么可以卖给日本人呢？这，这是走私！”
“哎呀，老爷子，我是个生意人，有钱赚就好，日本人还是中国人，都一样。再说，这是手抄本，算不上走私。”
老爷子气得呼哧呼哧喘粗气，刘志刚担心他气坏了身体，赶紧劝道：“算了，老伯，有没有这本书，都改变不了钓鱼岛是我们中国的这个事实！”
吴老爷子正色道：“话虽如此，但一本书和一个岛其实是一样的，都不能轻言放弃！”停顿了片刻，他握住刘志刚的手：“小刘，你还愿意拿钱出来吗？今天，无论如何我都要把这本书买下来，给中国人争口气！”
刘志刚先是愣了一下，接着重重一点头：“愿意！”
既然大背头把价格提到了五十五万，志在必得的老爷子一咬牙，对店老板道：“一口价，六十万，你要是同意，我们马上转账。”
大背头一听，瞪眼喝道：“这怎么行？明明是我先下单的！”
吴老爷子淡淡地回敬道：“你说的，价高者得嘛。”
大背头气得脸色通红，丢下一句“走着瞧”，扭头就走了。
终于买到了手抄本，吴老爷子如获至宝地捧回了酒店。他把书摊在茶几上，爱惜地抚摸封面。想到这书差一点儿就到了日本人手里，刘志刚也觉得颇为慨然。好在现在一切尘埃落定，他们都可以松一口气了。
两天后，刘志刚回到杭州。刚离开火车出站口，忽然听到有人大喊他的名字，那声音有点儿耳熟，转头一瞧，竟然是那个大背头。大背头身后还跟着一个穿着蓝衬衫、面容严肃的中年人。大背头怎么到杭州来了？怎么还知道他的名字？
正纳闷呢，蓝衬衫走了过来，出示了自己的工作证：“刘志刚，我是纪委的工作人员，现在接到举报，说你们飞腾电梯公司向质监局的吴局长家属行贿，我的同事已经去质监局找吴局长了解情况了，我希望你也能配合我们的调查。”他大概是看出刘志刚惊愕不已，又加了一句：“不用紧张，我只是来了解情况的，就当是普通谈话好了。”
刘志刚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大背头冷笑着道：“我一直纳闷，怎么吴老头运气那么好，居然在一夜之间，遇到了你这么个大财主。后来我做了个小小的调查，原来这个迂腐老头有个当局长的儿子。而你们飞腾电梯公司最近麻烦缠身……这三十万，说是借，可鬼知道他会不会还钱！”
刘志刚皱了皱眉，道：“空口无凭，你说我行贿，证据呢？”
“那手抄本，就是最好的证据！”大背头不依不饶，“我要是没猜错，那东西肯定在吴老头手里。”
纪委的工作人员看了刘志刚一眼：“手抄本是在吴老爷子手里吗？”
“也在，也不在。”刘志刚模棱两可的回答自然惹来对方的质疑。
刘志刚抬起胳膊看了看表：“要不这样，我们先找个地方坐下来，十五分钟后，我会给出一个明确的解释。”
纪委的工作人员和大背头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眼神，同意了。
三人在火车站旁找了一家咖啡馆，坐下来刚好两点钟。刘志刚掏出笔记本电脑，开机后打开一个页面，正好是北京古籍馆举办的一个活动的现场直播。镜头里，主持人手持麦克风，站在临时搭建的高台上，在她身边，有一个木架，上面遮盖着一块红布。主持人向台下众多媒体宣布：“捐赠仪式正式开始，现在有请捐赠人上台！”话音一落，一个苍老、瘦小的身影出现在了镜头里，正是吴老爷子。只见他脚步稳健地登上高台，在众人的注视下，将木架上的红布轻轻一扯，架子上的东西露出庐山真面目，正是《浮生六记》的手抄本。
看到这里，纪委的工作人员了然地点了点头。大背头却忍不住道：“沽名钓誉！飞腾电梯出钱，让吴局长的老爹大出风头，还能顺便给公司做一波宣传，这行贿的手段实在高明！”
刘志刚也不辩驳，让他们继续看下去。
直播现场，吴老爷子接过主持人的话筒，说道：“这本书同属于我和另一位朋友，但是他非常低调，捐赠的事全权委托给我这个老头子了。”
从始至终都没有提及飞腾电梯，连刘志刚的名字都没出现。花钱买宣传的说法，不攻自破。
刘志刚直视大背头，这才开口：“要不是吴老爷子从你手中把手抄本高价竞买过来，这份珍贵的文史资料现在已经流落到日本人手里了。作为一个中国人，你不自我反省，竟然还有脸跑来这里中伤他人！”
纪委的工作人员愣了一下：“真有这样的事？”大背头支支吾吾回答不出。
刘志刚继续说道：“幸亏老爷子考虑周全，猜到这件事可能会被别有用心的人作为攻击吴局长的借口，这才决定把书捐出去。他说，藏品放在身边，顶多是个人把玩，把书捐给文史馆，却能让更多的人了解历史、铭记历史。”
大背头仍不死心，一把抓住纪委工作人员的手道：“无论如何，吴老头跟飞腾借钱的事总没错，他要是個普通老头儿，哪个公司会随便拿出那么大一笔钱？”
不等纪委的工作人员开口，刘志刚断然地说：“错了，钱不是飞腾电梯借给吴老爷子的，是我个人出资三十万，和老爷子一起买下这本书。”
“你一个小年轻，哪里来的三十万现钱？”大背头毫不买账。
刘志刚淡淡一笑：“你们要是不信，我现在就可以把个人的银行记录调出来。”
“不必了！”纪委的工作人员掷地有声地说道，“我想，一切都很清楚了。谢谢你的配合。”说着，他和刘志刚握了握手，起身离开。
大背头眼看大势已去，也只得灰溜溜地走了。
刘志刚长吁一口气，还没等缓过神来，手机响了，老总的电话适时而来。
“你发给我的直播网址我打开看了，这么说来，三十万打了水漂。”听得出，老总非常不悦。
“三十万换来一位忘年交，很值！”刘志刚停顿了一下，继续道，“总经理，爸！吴老爷子是一位泰山一样的父亲，我希望，今后的我是这样的父亲，今后的您，也是这样的父亲！”
一段长久的沉默后，老总静静地说了一句话：“我希望你是对的。”接着便挂断了电话。
与此同时，一条微信传来，是吴老爷子发来的一张图片。刘志刚赶紧点开，原来是一本黄底黑字、烫金描花的收藏证书，捐赠人一栏工工整整地写着他的名字──刘志刚。
一抹灿烂的微笑爬上了他年轻的嘴角。
选自《乡土·野马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