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学斌
早些年，长白山北边的明月沟镇，是个旱涝保收的好地方。这里的出产，有两样最有名，一是味香劲足的烟叶，黄澄澄、平展展，一到晒烟的季节到处烟香，卖到外边叫黄金叶;二是唐家烧锅酿的高粱酒，晶晶亮、清清白，一出酒满街的人都觉着微醺，卖到百里方圆，起名醉里香。
这两样好东西是齐二扁头的最爱。他住在“霸王圈”里，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得意的是一边喝着醉里香、一边抽着黄金叶，再弄个茄苞子、老黄瓜当下酒菜，美透了。
一天晚上，齐二扁头正喝酒，晕晕乎乎当中有人敲门，齐二扁头说：“熊瞎子戴眼镜──装什么斯文，不知道跑腿子家里不插门吗？”
进来的是个矬巴老头儿，一身皮袄皮裤，长得尖嘴猴腮，小眼睛嘀哩骨碌乱转，显得精明利索。老头儿抱拳作揖，说：“老哥，刚才闻到烟酒香味儿，心痒难熬，来抽袋烟喝杯酒，打扰了。”坐下，拿过齐二扁头的烟袋就吧嗒吧嗒抽了起来，鼻子喷出浓烟，打个舒服的哈欠，接着拿酒杯倒上酒，一饮而尽。
老头儿道一声：“烟是好烟，酒是好酒，告辞。”起身就往外走。齐二扁头赶忙一把拉住，说：“兄弟，烟酒不分家，到我这儿抽烟喝酒，那是没把老哥当外人，是咱哥俩的缘分。兄弟烟抽好、酒喝足，再走也不迟。”
那老头儿见齐二扁头实心实意，加上被勾起了馋虫，就坐下来又端起了酒杯。俩人一个烟袋轮流抽、一个酒杯换班用，不知不觉到了鸡叫头遍，老头儿说：“今儿交你这个朋友高兴，现在非走不可了，以后我还来。”齐二扁头醉醺醺地说：“明晚再来，我备好黄金叶和醉里香等你。”
第二天，齐二扁头如约备好了烟叶和酒。到晚上，老头儿真来了，俩人这回连话也没说，老头儿坐下抽烟喝酒，到了鸡叫头遍，老头儿告辞。
一眨眼，俩人来往几个月了，几场雪之后，快新年了。
齐二扁头年根儿有点抓瞎，这一年挣的钱都花了，年根儿想添件衣服、买几张年画，整点头蹄下水下酒，可手里的铜钱不答应。
晚上，老头儿照例来抽烟喝酒，快到鸡叫的时候，老头儿说：“这几个月我白抽你的烟、白喝你的酒，你丝毫没觉着我是累赘，第一天咋样今天还咋样，够意思。过年了，你就不求我帮你一把？我满足你一个愿望顶这些天的烟酒钱咋样？”
“新买的皇历，少扯！”齐二扁头晃着扁扁脑袋说道，“你到我这儿来，又不是做买卖，凭啥满足我愿望？你是神仙，有能耐朝别人使，我只把你当个朋友，你就算是山猫野兽也是我朋友。我就想和你抽袋烟、喝杯酒，别的没寻思过，心里装着愿望，人就累了。”
老头儿说：“我大过年的还不上人情债，总觉着欠你的，干脆我送你一份富贵得了。街东头有个寡妇叫家梅，模样周正，利手利脚的。她有一个十岁的儿子叫金钊，掌柜的逝去前攒下好多家底，听说光金砖就有十多块。金钊明天会得病昏厥，看着就跟要死的差不多，我给你三粒金丸，三天后你到她家给她儿子治病，把金丸用黄金叶熏黑，喂给她儿子，用醉里香送服，一次一丸，连服三天，孩子就完全好了。你可在第二天请媒人上门提亲，就说要给孩子冲喜，否则第三粒药不灵，家梅情急之下必然答应，你转眼间就有家有业有儿子养老送终，可保后半生无虞。”
齐二扁头一听不高兴了，耷拉下脸子说：“别看你是神仙，心里忒埋汰，咋能帮我坑人呢？人家孩子病了，咱要能治，理应帮忙，趁机强娶寡妇，那不是乘人之危吗？我不稀罕有家有业，只图消停自在。有钱就多用，没钱就少用，心里干净、鬼神不惧，我何苦来做损缺德？”
老头儿让齐二扁头说得臊眉耷眼，红着老脸拿出三粒药丸，说：“老哥说的是，兄弟看错你了。你才是真神仙，活得比真神仙明白，兄弟佩服。过几天你把药送去，想咋办随你意吧。”
齐二扁头乐颠颠把药丸送给了家梅，孩子连服三天，好得利利索索。家梅虽说寡居，也想找个可信的肩膀靠一靠，看齐二扁头帮人实心实意，不图啥、不算计，觉着他心里干净，就托了嘴严的姐妹去探口风。齐二扁头听话听音，就实实在在地对来人说：“我不是傻子，也不是榆木疙瘩，家梅老妹子的心思我懂，可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我独身惯了，好烟好酒，置不下家业、挣不下钱，家梅能找到更好的男人一起过。帮她救孩子，是做人的本分，我心里早把这事忘了。”
家梅知道齐二扁头做人散淡，不贪钱财，良心放得正，很是敬佩，多次派金钊带着重礼登门致谢，都让齐二扁头把礼物送了回来。家梅心里过不去，打听到齐二扁头喜欢抽黄金叶、喝醉里香，就让金钊按月买好了送去，让齐二扁头烟酒不愁，时间久了，这笔开销也不小。慢慢地有人开玩笑说，这齐二扁头误打误撞救了金钊，倒像是老天爷送他一个有钱的儿子似的，看这意思以后还得给他养老送终。也因为金钊病得蹊跷，好得邪性，慢慢地从金钊的叔叔金二爷家传出一个说法，金钊那病就是齐二扁头托老仙家整治的，又作好作歹给治好了，目的就是跟家梅母子俩买好，获取回报。看，这不是得逞了吗？
这话到了齐二扁头的耳朵里，他的心里可犯了嘀咕，难道是老头儿为了幫自己，故意使了邪法，害了金钊？他想问问老头儿有没有这回事，可老头儿毕竟是向着他，他也不好意思张嘴啊。这事就成了一个闷葫芦，被他憋在心里。
老头儿也不知道这些，照旧来找齐二扁头喝酒抽烟。这一天，齐二扁头的衣裳破了，老头儿微微一笑说，没事，马上就有人给你送衣裳来了。齐二扁头莫名其妙，突然村口吵嚷起来，金钊又发病了，症状和上次一模一样，家梅急忙来求齐二扁头，齐二扁头冲老头儿要了药丸，救醒了金钊，立刻就跟没事人似的活蹦乱跳。家梅感恩戴德，打发丫头给齐二扁头送来好多谢礼，有酒有肉不算，光绸缎衣裳就三套。丫头前脚出门，齐二扁头可急了，一把揪住还在抽烟喝酒的老头儿，骂道：“你这个老东西良心太坏！你要报答我，也不是这么个报答法吧？干了这样胡乱害人的事，我怕短命！”老头儿眨巴着眼睛似乎一无所知的样子，等到明白过来时打了一个“嗨”声，突然往齐二扁头的身上一扑，齐二扁头就觉得身体一轻，竟然从窗户飘了出去。出了门乘风而走，越飘越快，眼前出现了金二爷家的高大院墙，齐二扁头轻飘飘飞过了墙头，落在大宅子里，堂屋有烛光透出来。齐二扁头飘过去，在窗户纸上舔破一块，往里一瞅，金二爷叼着大烟袋，正在和老婆子说：“金钊这小东西一日不死，就不能赶家梅离开咱老金家。等过几年这小崽子长大成人，家业自己能料理了，还能有咱们受的吗？”他那老婆子眨巴眨巴眼，说：“要我说，你这两次下的药都太少，所以才被齐二扁头那个穷鬼瞎猫碰死耗子给治好了。我寻思造个谣吧，还没顶用。下次我们下点猛药，就不信那崽子命那么硬！”
外头的齐二扁头气得浑身哆嗦，突然冲破窗户，飞进屋子，对着金二爷和他老婆的脸使足劲吐了两口唾沫，准准都吐在眼睛上，然后飘了出去。不知不觉回到家，像是突然醒了似的睁开眼，发现自己坐在桌前，老头儿还在对面，眼前的酒壶已经空了。
第二天，村里沸沸扬扬传说，金二爷和他老婆夜里遇上鬼了，两个人的眼珠子都被抠掉一只，在家哼唧呢！可不，金二爷夫妻俩半年后才出家门，果然都成了独眼龙！他们自知罪孽深重，遭了鬼神的报应，从此也不敢再祸害家梅母子俩，彼此之间倒也相安无事。
齐二扁头情知这都是老头儿干的，可老头儿不说，他也不问，两个人还是如以前一样相处。街上有摊上孩子闹邪病的倒霉事，治不好，知道齐二扁头有能耐做药丸，就上门哭哭啼啼求告，齐二扁头就找老头儿帮忙，结果又治好了好多个孩子，明月沟镇上都传齐二扁头是半仙。家梅后来招了一个身强力壮的后生入赘来家，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对齐二扁头这份恩情可始终没忘，一直回报不断，齐二扁头也不拒绝。
一晃过了十年，齐二扁头和老头儿天天一起抽烟喝酒，俩人头两年还能搭话唠嗑，后来就没话说了。一到晚上，齐二扁头就盼着老头儿过来，来了不打招呼先把烟袋递过去，到了鸡叫，老头儿一声不吭，起身就走，齐二扁头也不留，倒头睡觉、一觉到天亮。
齊二扁头的六十岁生日被他忘了。那天夜里，老头儿破天荒带了一包熟肉、四个猪蹄、一根猪尾巴，说要给齐二扁头祝贺耳顺。老头儿那天话多，说自己虽然千年修行，其实这心里还放不下俗事纷扰，感叹没有齐二扁头洒脱，不让钱财牵着走，不让人情压着心，谁是神仙，还真不好说。到鸡叫时，老头儿才酒气熏天地走了。
第二天晚上老头儿没来，连着几天都没来。齐二扁头孤单了，黄金叶抽起来要上火，醉里香喝起来呛嗓子，觉着活得没劲儿。恰好金钊来送烟酒，见齐二扁头拿着一张大白纸出神，上面还有画。见金钊进来就说，正要找他合计一个事，说完把画递给他。金钊一搭眼，不禁吓了一哆嗦。这张纸上画了一片汪洋水泊，正是明月沟镇的地势，穿街而过的三条河像发怒的恶龙，掀起滔天巨浪。一旁还有俩字：小暑。
金钊问起这画的来历，齐二扁头说，老头儿要让他办一件天大的事儿，送他一份到老的安稳日子过。看了这画，他知道老头儿这是提示他镇子里要发大水，让他救人，赶紧和金钊一道找镇上管事的人商量。因为预知灾祸，大伙都上了心，十几天后，小暑头一天月亮蒙了一层黄晕，第二天燕子钻天蛇乱窜，就立刻把家里值钱有用的东西往高岗上搬，把老幼妇孺安置妥当。那天夜里，那雨下得像龙王爷家打碎了大水缸，压得人喘不出气，洪水的叫唤声传出五十里开外，村子眨眼就被淹没，房倒屋塌，一间都没剩下。人们齐刷刷跪倒一片，谢天谢地谢齐二扁头。
洪水退后，重建家园，镇上人感恩齐二扁头，于是管事的人张罗，各家轮流伺候救星齐二扁头。齐二扁头心里明白这是老头儿给他攒了份养老的人情，笑呵呵答应了。从这以后，不光是金钊，镇上的人都抢着孝敬他，齐二扁头抽烟喝酒、逍遥自在，真活出了神仙的滋味。
齐二扁头寿过百岁，有一天他端着酒杯正有滋有味地喝着，突然向门口招呼道：“兄弟来了，一起喝酒抽烟？”酒杯里的酒都倒进了嘴里，带着笑倒在炕头，眨眼工夫，无疾而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