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我婆婆说,是开了光的,镇邪呢。
开了光,镇邪?我听不明白。
给,拿去耍吧。他说。
麻钱是铜的,圆中有方方正正的孔,光光亮亮的,显出四个辩不清的字。我接了想问他:啥叫开了光,怎么就镇邪呢。他却说:
我不能耽搁了,你也快回吧。
转身埋头拉了车子,戴着破草帽走了。
我光着伤脚,捏着那枚麻钱,提着一只鞋,望着他往杨家围墙那边走远了,才回的村。
那枚麻钱,我没往脖项上挂,解去了线绳绳,压在枕头下。觉得不保险,又装进黑漆的小木匣子,搁壁上的窑窝里。却忍不住拿出来看,看了趁兴,装衣兜里,好在伙伴们面前显摆。
仲元看了麻钱,稀罕得很,拿手里啧啧着,不想还我了。我一把夺了过来。他就明打明地缠我,非叫给他不可。我不给他,他就叫我赔他的书。
他曾借给我一本怎样吹笛子的书,定价两毛六,不知咋地让我弄丢了。凭我俩的关系,事情已过去了。可这会儿不给他麻钱,他叫我赔他的书。
我硬是在开学后,从家里给的早点钱里,每天省下一分二分,赔够了他的书钱。就这仲元仍不罢休,又向我扯皮说:书钱是赔够了,可你照着书,学了吹笛子呀。我拗不过他,拿我妈染指甲的指甲花汁液,蘸在麻钱上,寻出糊窗户剩下的粉莲纸,裁下巴掌大的一片,拓麻钱的红印儿。一正一反两个面都拓了,给了仲元,才了结了这事。
时间长了,对麻钱的兴趣淡了,见村里女娃爱踢的毽子里,用麻钱做底儿的最好。就给了我妹子,叫她做了毽子。那是一只活公鸡毛做的毽子,颜色鲜艳,底儿因了裹的麻钱,不轻飘,妹子有了它,宝贝似的,踢得很高兴。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
年逾知天命的我,把大半人生经历的许多事都淡忘了。少年的回忆,却像高象素的荧幕,越来越清晰。我曾忙中偷闲长途跋涉,独自去小时客居过的那个村造访。悄悄来到异常熟悉的村子,默默地徜徉、徘徊、留连了半日。在原先的村头,现在挂天下第一碗名牌的馆子里,吃了一碗羊肉泡馍,离开了。
村北那条百米宽的道路还在,两条马路之间宽阔的绿化带,如今已树木葱茏花草茂盛,成了市民休闲的场所。村里早先前后村道的布局,彻底改观了面貌。一排排瓦顶土墙的瓦房,消失净尽了。一座座门楼、类堆,一棵棵槐树、榆树,村外的涝池、菜地,天上飞的鸦雀、老鹰,都没踪影儿了。甚至连村名都改了,成了什么城中村。社区里成片矗立起许多高楼大厦,草坪和花圃,栽修剪整洁的花木,人们在蹓狗或给笼养鸟放风。道路都硬化成水泥的,人行道铺有彩色磁砖。熙熙攘攘的超市、饭馆、干洗店、音像店、健美瑜伽房、足浴洗头房之类,门脸都装修得特别现代。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大都说普通话,少数说土语方言的,咬音却变了调。听说连庆从石油学院毕业后,去玉门和大庆开采过石油,后来患上肝癌,已去世多年了。高中毕业后走南闯北的仲元,回市里在博物馆安宁工作了几年,又辞职下海了,现已不知去向。少年伙伴的现况,踏破铁鞋无觅处。
变化不大的,是我在装修新潮的泡馍馆里,掰碎了两个坨坨馍烩了,吃的那一老碗羊肉泡馍。风味依旧,还算正宗。余香满口站在泡馍馆外,燕群似飞来一群学生,着校服骑自行车从面前闪过。注视中我伫立良久,心中感慨万千。
一天,老伴上街了,我独自在家,正百无聊赖,门铃响了。叮咚声中,我以为女儿带外孙女来了,喜悦地问:
谁呀?
是我。随回答声,从猫眼看到的,是一张夸张变形的陌生胖脸。
你找谁呀?
我是仲元。
以为听错了,我又问:是谁?
是我,仲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