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本来就这么奇怪。”听得声儿,苗苗一瞥间见到一位中年美妇,气度高华,妆容清贵,并不插金戴玉,眉眼间却威势毕现,正不知是谁,听赵约躬身行礼道:“二娘!”二太太旷媛用余光扫了赵约一眼道:“你下去吧。”赵约倒退着走到门槛,才转身出门。旷媛大咧咧地坐下,小灵忙斟了茶来,那一份儿巴结,比对苗苗又不同了。旷媛拈起桌上一支小小玉笛,把玩着道:“才走了一个四太太,又来了一个四太太,不要说你,就连我也不敢相信。”苗苗起身道:“二太太!”旷媛并不看她,手指弹一弹玉笛道:“这是老爷送你的么?他也算疼你了。郑府的旧例,姨太太进门,半年后才正式开脸。你昨日进府,今日正名,又有院子又有古玩,这份恩宠你要心里有数。”苗苗苦笑道:“恩宠?也许吧。”旷媛看了看她道:“外面风言风语很多,你再这么魂不守舍,谣言只会越传越难听,对老爷,对你,对这个家,都不是好事。”苗苗斜倚桌边,轻轻地道:“不关我的事。”旷媛猛地逼近,一连串地说道:“不关你的事?你进了郑家,做了四太太,就和这里的一草一木息息相关!你不习惯也要习惯,不喜欢也要喜欢!你以为这扇大门里有多少人过得舒心?世上就你一个人咬牙切齿么?以后的日子还长,有说有笑也是过,逆来顺受也是过,行尸走肉也是过,你好好想清楚!”“啪”的一声,玉笛折为两截,人已出门去了。苗苗面孔绯红,咽了口口水,自言自语道:“行尸走肉?凭什么?”
旷媛回到屋里,夕云早已调了新鲜牛乳等着。旷媛一口口吃着牛乳,并不作声。夕云道:“四太太怎么样了?”旷媛道:“跟我预料的一样。”夕云道:“我就不明白了,由着她心如死灰不好么?何必激她?”旷媛一笑道:“你知道什么!所谓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那丫头要是始终冷淡,老爷对她的兴趣只会越来越大;要是她听我的话,换过一番脸面,柔顺服侍,时间长了,新人也就成了旧人。”夕云心悦诚服道:“您的主意真高!”想想又担起心来,“她年轻貌美,要是再添个一男半女,地位稳固,恐怕就难动了。”旷媛冷笑道:“千算万算,也别算人家的肚子。苗苗要是有了身孕,最着急动手的可不是我们。你忘了三太太的胎是怎么掉的?”夕云道:“您说的是……”却见旷媛捂着头道:“头风又发了。你给我捏捏。”夕云倒热水净了手,给旷媛轻轻按头,一边说道:“您这个病生好些年了,中医西医看遍了也不见好。”旷媛微闭双目,轻声道:“好不了了,疼极了简直想吐。”夕云道:“听说爆火炒的糖核桃有用,要不叫厨子试试?”旷媛道:“核桃补脑,试试也好。不过这个病绝对不能叫外人知道。”夕云道:“您放心吧,大太太安插再多耳目,也查不到咱们二房的事。”话音刚落,院子里丫头高声道:“大太太!”明面上是恭敬相迎,其实是给房里提醒。旷媛连忙睁开眼,坐正了。夕云把那盆烫手的水凑近了,旷媛便假装洗手。
碎玉等人掀帘子进来,三个随身侍婢立着,她居中一坐,笑了笑道:“二妹。”旷媛脑中隐隐作痛,强打精神道:“今天吹什么风啊,居然接到姐姐的大驾。二房里好久没这么热闹了。”碎玉笑道:“妹妹午睡刚起吗?好好的洗什么手啊?”夕云端来一个翡翠托盘,上面两只瓷碗,碗内盛着乳瓜,道:“大太太,随便用些。”便把那盆热水遮掩过了。碎玉双手在水中沾了沾,端碗尝一口道:“味道还好。”她左右一看,三个侍婢都退出门外。旷媛道:“夕云你也出去,我们姐儿俩聊聊。”夕云退去,旷媛才道:“姐姐有话,这就请说。”碎玉叹了口气道:“苗苗这孩子,可怜见儿的。正是双十好年华,欢欢喜喜来做二奶奶,阴差阳错被老爷收了房。虽然是喝醉了……”旷媛抢着道:“大姐真相信老爷醉了?”碎玉叹道:“是醉是醒都不必深究了,眼下木已成舟,苗苗这个四太太是不做也不成了。我听说她整日以泪洗面,茶饭不思,真为她发愁。”旷媛笑道:“姐姐端方大雅,敏慧冲怀,随便说番话也有起承转合,不过即使是做文章,这个‘破题’也扯得太远了。”碎玉脸上怒色一现即隐,微笑道:“我的意思,是想烦劳妹妹你好好劝她,她要是不听劝,也不妨拿出你当家的身份使她警醒。玉不琢,不成器,这也是为了她好。”旷媛心道:你要我得罪四太太,你好去向老爷挑拨离间,说我不能容人,你打的好算盘!当下笑道:“郑家家大人多,千头万绪,一味立威怕也不能服人,尤其是苗苗这样念过洋学堂的,吃软不吃硬,还该恩威并施才是。刚才我已好言相劝,她也略有回转,大姐的一片苦心,旷媛代苗苗心领。”她明明是话里有话,说到“苦心”,唇角微扬,似笑非笑。碎玉瞧着她揶揄的神态,又恼又恨,想想,笑道:“原来二妹安抚过了。妹妹聪明过人,事事想在我前头,也难怪虽是偏房,却做当家。我这就看看她去。”她讥讽旷媛是姨太太,不等旷媛回话,抽身就去。方欲走时,又掉转身来,关切地道:“妹妹你怎么一头的汗?”旷媛头痛欲裂,两边太阳穴突突发紧,撑着道:“大概内火重些。”碎玉端详着她,半天才道:“总是平时操心太多。得放手时须放手,事事亲力亲为,只会损耗元气,”指指旷媛头发,“早生华发。”旷媛忍住针刺般的痛楚,笑着回敬:“年老色衰,花残粉褪,原是改不了躲不过。就算把白发染成青丝,也抹不平脸上的皱纹,倒是顺其自然的好。”碎玉正是染了发的,一听此言,哼了一声,拔脚走了。
她穿过一条长长的回廊,从东北角上远远绕了个大弯子,来到苗苗屋前。这屋子一侧临水,又傍着一棵大树。时近深秋,黄叶飘零,树枝光秃秃的,更增萧瑟。丫头悄声道:“大太太,这儿是风头上,仔细着凉。”碎玉若有所思,片刻后道:“进屋去。”
一进门就眼前一亮:一屋子的玉器珍奇,又新搬来一扇绘着北固山风景的大理石屏风。碎玉心中一酸,绕过屏风,见苗苗正对着满床绸缎发怔。碎玉道:“苗苗,你看老爷待你多好。”坐下来,拿手抚摸那几匹柔滑的缎子,心上却像生了许多小刺,“这样的料子,咱们这儿还买不着,多半是从省城买的。”苗苗笑笑道:“买一样东西,总得付点儿代价,否则那东西不是太贱了么?”碎玉道:“你别净朝着坏处想了……”苗苗忽道:“大姐放心,我有分寸。”碎玉一凛:“你叫我什么?”苗苗酸酸一笑:“大姐呀,难道还能叫阿姨吗?二太太说得对,既然米已成炊,就要活得有声有色,我从今后倒要换一个活法了。”她抓起一把锋利的剪刀,在手上反复验看。碎玉退了一步道:“苗苗你……”苗苗道:“我不会傻到寻死。”碎玉方要答言,丫头咳了一声。碎玉一转头,见郑乐山和许管家来了,忙笑迎过去道:“我正陪四妹说话儿,可巧老爷就来了。四妹又伶俐又开通,念过书的女孩子,果然不同。”苗苗惊叹她变脸之快,顾自坐着,一言不发。郑乐山道:“这就好。苗苗新来,很多事你做大姐的要教她帮她。”碎玉带笑答应,作辞而去。
郑乐山只当苗苗回心转意了,便凑过来笑道:“还缺什么?只管跟许管家要。”苗苗望了二人一眼,手中剪刀一亮。郑乐山笑容凝固,许振忠忙挡在前头道:“四太太,四太太,有话好说。”苗苗一笑:“你当我想伤人么?不,我只想剪掉那些看不顺眼的玩意儿。”苗苗提起床上那红蓝紫绿的上等绸缎,咔哧咔哧,顿时剪成一堆烂布。郑乐山脸上肌肉直跳,许振忠想拦又不敢拦。苗苗把那一条条的缎子拂到床下,一阵乱踩,大声道:“破布烂条子也拿来哄我!我在上海,什么样的好衣料没见过?你刚才问我缺什么?许管家!”许振忠一脑门子都是汗:“四……四太太。”苗苗道:“我缺的衣服我马上写下来,你叫人专程到上海买去!”她边说边挥舞剪刀,泛起道道银光。郑乐山心惊肉跳地道:“依你,都依你,你先放下剪子再说啊!”苗苗把剪刀一扔,扑到郑乐山怀里,几乎把他推倒:“真的依我?”一霎时又眼里水汪汪的,全是娇态。郑乐山不由心荡神摇:“你还想要什么?金项链金戒指?”苗苗把头倚在他胸口道:“不,我要水晶链子、宝石耳环、钻石戒指。你给了我,才真是疼我。”许振忠见她撒娇,走又不是,留又不是,为难至极。当着管家,郑乐山也羞惭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