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细细吃了一惊,道:“是谁殁了?”丫头回道:“是二老爷。”曹细细素知二老爷郑乐淘缺乏理家之才,却精通字画音律,为人和气,上上下下都爱同他结交。有一年说是中风,卧床不起,形同废人。曹细细隐约听到过一些传言,不仅不敢多问,连多想一想也觉危惧。她定了定神道:“走,到老爷房里去。”
郑乐山那里早已挤了黑压压一屋子人。曹细细见众人皆知避忌,穿的都是素装,唯独自己是一身浓蓝浓蓝的裙袄,不禁脸上发热。她给郑乐山道了哀,站在碎、旷二人之后。因她这身打扮有点儿出格儿,要是再回头换呢,又显得太着痕迹,按按鬓角,便掉头跟苗苗搭话。苗苗早就觉着郑府中的女人各怀鬼胎,只有三太太可亲可信,见她局促得手脚无处放,就忙接话给她解围:“二老爷我连一面儿也没见着,没想到就去了。”曹细细道:“从他中风以后,一饮一食都要人家喂的,更别说走动了。近些年家里就没几个人见过他的。”猛地想到这话别给人家抓住了把柄,于是又道,“老爷照顾得也算周到了,延医问药,什么没试过?可怜人强强不过天。”
当下布置了灵堂,郑乐山、碎玉哭了一阵,体力不支,回房休息。夜里由郑亦尘和赵约守灵。阿良给他们斟茶倒水。旷媛让厨房做了夜点送来,又叫来账房杨幽,问他丧事约要多少开销,一项一项过目。两人算了会儿,天近二更,旷媛先行离去。曹细细道:“四妹你不走吗?”苗苗道:“我再拜拜二老爷,三姐你先歇着吧。”
曹细细前脚刚走,苗苗后脚就大马金刀地一坐。郑亦尘吓了一跳,道:“苗苗,那是爹的位子!”苗苗斜了他一眼道:“大少爷打哪儿学来的规矩?长辈面前没上没下,直呼庶母的小名儿!”郑亦尘给她一抢白,忙改口道:“四……四娘,那椅子不是你能坐的。”苗苗一条腿搁在另一条腿上,脚尖上下晃动,模样轻佻无礼:“现在这屋里数我最大,我坐一坐打什么紧?你不好好守灵,在这儿挑我的眼!”赵约忙赔笑道:“四娘您别生气,亦尘他也是为了您好……”苗苗向后一仰,双腿远远地叉开:“他真这么关心我,请问那天晚上老爷醉酒,他为什么不破门劝阻?”郑亦尘心中甚是伤痛,脸涨得通红:“起先是捶了门的。”苗苗鼻子里笑了一声:“起先?后来想到了家业,想到了继承,脖子一缩,死活由我?”她这番话早就想要质问,一直不得其便,此时字字句句,犹如刀剑,戳在郑亦尘身上。她也感到了他的痛,可是痛得愉快,痛得解恨。她就那么洋洋地望着他,轻蔑,鄙夷,充满怨恨。
赵约已是怀了身孕,本不宜动怒,却终是颤声说道:“四娘,就算您说我以下犯上,我也要说,您……您太过分了!”苗苗一直问到她脸上:“我过分?进府第一天,你就装腔作势刁难我,我有你过分?领教了你的嘴脸,我就该立刻离开郑家!只恨我眼睛不瞎心却瞎,以为你虽不贤良,大少爷却值得依靠,这一生托付给他,总算有了着落……”她眼中潮湿,目光对着赵约,话却朝着郑亦尘:“我至今不敢跟我妈说出实情,不敢跟娘家的干姐妹沙花说半句真相。她们谁能想得到,那个去上海滩接我、请我看《乱世佳人》的郑亦尘,是个连老婆都能奉献的孝子!”
“四太太,”杨幽在火盆里烧黄表纸,头也不抬,“快三更了,您去歇歇吧。”他说了这句话,仰头与苗苗四目相对,眼神清澈平静。苗苗怒气未熄,顺口道:“住嘴!别以为上次捡到我的包袱就能教训我!我和大少爷说话,也有你插嘴的份儿?”阿良嗫嚅道:“杨哥是好意啊!”杨幽一笑:“四太太是主,杨幽是仆,惹主人生气,的确是杨幽的不是。”苗苗反倒羞惭起来,想上次要不是他来圆谎,几乎给人拆穿。她不忍再斥责他,一时又下不了台,掉了头就去骂阿良道:“他是不是好意轮不到你来多嘴!这也难怪,什么主子使什么奴才,大少爷调教出来的下人,多半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