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子期被她这么连叫带说的一闹,顿时哭笑不得满头黑线。同时也确定了,那个长发飘飘站在丛中,手捧鲜花巧笑倩兮的女子,不是他的桐儿。
虽然,如画的眉眼,慧黠的神情,娴静的气质,甚至就连那袭淡蓝色的衣裙还有望着他时眼眸中的盈盈波光,都与记忆中与梦中的那个人,那个已经远去了的人,有着七八分的相似。
但,终究不是她。
女子像是也被宋小花这样‘脱线’的反应给弄得一个愣怔,随即忍不住以袖掩口而笑。声音明亮而清越,仿若在葱郁山林中自由飞翔自由歌唱的快乐鸟儿。
“小含,你又调皮了。”陆子期摇头薄嗔,话语里却带着掩不住的惊喜。
“姐夫……对了,我还能这样叫你么?”
“当然,我永远都是你的姐夫。”
“那好,姐夫,许久不见。”
“有四年了吧?当年的小丫头都长成大姑娘了。”
“可不是,我还有两个月就要及笄了呢!”
“那也就是说,小含快要嫁人了。”
说话间,女子款款穿过花丛,亭亭站定,含羞带怯轻啐一声:“姐夫一见面就拿我打趣,是不是因为现在没有人再能护着我了?”
夕阳的笼罩,给那胜雪的肌肤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红晕,越发衬出了少女的娇羞无限,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间更是平添了几分令人移不开眼的醉人风姿。
惊魂方定的宋小花也不禁在心中暗赞一句:“哇靠!美女啊!”……
“鼎鼎大名的薛九妹,是无论何时何地都不会没有人护着的。”
陆子期笑着指了指身边已经看傻了眼的某人,刚想开口,女子已经抢先俏生生一礼:“我也随婉欣姐姐称呼你一声二嫂吧!至于我喊了多年的‘姐夫’,一时怕改不了口,还请二嫂不要介意。”
宋小花连忙面容一敛,开始驾轻就熟地装起了温良恭俭让的犊子,嫣然还礼:“怎么会介意呢,那我也就托大,唤你一声小含妹妹了?”
“见过二嫂。”
“自家姐妹何需客气。”
彼时,风儿吹吹,花儿香香,妹妹嫂嫂和姐夫,在和平友好的氛围中欢声笑语,共为和谐添砖加瓦……
只可惜,这样的场面很快就被打破了。
因为肩膀上扛着陆凌的霍楠慢悠悠的走了过来,上下打量了正垂眸浅笑水样温柔的女子一番,然后鼻子里重重一哼:“画虎不成反类犬!”……
薛雨含,薛家嫡女,行末,上有六兄两姐,薛梓桐的胞妹。聪明伶俐娇俏可人,自幼便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四年前,家族势颓,随长兄往南蛮之地,镇守边疆。
一年前,父亲去世,长兄挟平乱之大功先行返京,重振家业。
半月前,终回到阔别已久且重显兴旺之态的家中。
而此时,陆薛两家已尽弃前嫌。
变幻莫测的权力场,向来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因时因势而成的利益结盟。
面对霍楠毫不留情的蓄意挑衅,薛雨含所做的反应是,微微一笑,旋即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儿响叮当之势将手里的那捧鲜花狠狠地砸在了被络腮胡子所覆盖的脸上,与此同时,屈膝顶在了某处事关子嗣大计的重要部位……
她用霍楠‘销魂’的轻哼,证明了就算真的是‘犬’,那也绝对比‘虎’要勇猛彪悍百倍。
于是,从后面颠颠赶上来的宋无缺见到此情此景,裂开嘴露出下面的大牙,乐了……
——————————
——————————
太阳公公落下去,月亮婆婆爬上来。
宋小花背着手站在书房的窗前,望着那一轮圆盘似的满月,摇头晃脑:“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陆子期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对她这种从来未曾见过的‘文艺小青年’行为颇觉纳闷:“怎么好端端开始吟起诗来?想家了?”
“不是。”负手踱着方步,一脸的严肃:“只不过对这首诗有了新的解读。”
眉梢一扬,端盏啜饮:“哦?愿闻其详。”
清清嗓子,抑扬顿挫:“床前有一个叫做明月的女人已经脱光,那雪白的肌肤看上去就好像是地上的白霜。抬起头看看如此迷人的明月只觉心潮澎湃难自抑,却又忍不住低下头想起了家中原本的那个她。其实,这首诗所要表达的,是一个男人在面对美>
“噗……”
陆子期口中的茶水尽数喷出,呛咳连连。
宋小花连忙走过来为他轻轻拍背,同时继续一本正经:“你认为我的解读如何,很有道理吧?”
好容易顺过一口气,抬手擦了擦湿润的眼角:“遥遥,你有什么话就直接说,可否不要这样曲解诗仙的大作?”
转到他的面前蹲下,扬起脸露出最纯良无害的笑容:“冬青,你与我心意相通,怎么会不知道我想说什么呢?”
看着活像是只小哈巴狗一样的宋小花,陆子期无力抚额:“小含是我看着长大的,就跟我的亲妹妹一样,你太过多心了。”
“是吗?是我多心吗?”宋小花和颜悦色谆谆善诱:“那她为什么要刻意去学桐儿的言行举止衣着打扮呢?难道仅仅是为了好玩?”
“也许……是一种怀念的方式。又或者,真的只是小孩子的一时兴起而已。”
“小孩子?你也说了,她马上就可以嫁人啦!”眼珠子一转,忽然换上满脸的幽怨哀戚:“这种怀念方式你很喜欢对吧?巴不得她天天以这幅模样出现在你面前对吧?而且,她又是豪门千金正好与你门当户对,说不定……”捂脸嚎啕:“我明白了,你想要休了我!”
陆子期真是很想干脆被刚才的那口水给呛死算了……
“你又在胡说,若是被听到了,成何体统?”
嚎啕的声音更大了:“你果然只关心她的感受,不理会我的死活,天呐~”
忍无可忍将她拉入怀中,堵住她的嘴:“好好好,我现在就去想法子让你放心。”
立马化身温柔的小绵羊,轻蹭他的脸:“冬青冬青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比喻。
陆子期捏着眉心站起身,走到门前时忽然又想起一事,转而对正狗腿兮兮跟在后面的宋小花正色道:“不过,你要先答应我一个条件。”
“请讲!”
“永永远远不要教凌儿任何诗词歌赋!”
“成交!”
————————
————————
薛雨含特地来看望自己的小外甥陆凌,‘念园’自该设宴款待。
霍楠作为陆子期的至交好友和陆凌实际上的授业师父,当然也是‘念园’的座上宾。
这两个天生的冤家对头,以行动证实了所谓‘宴无好宴’这一千古名训的合理性以及真实性。
比如,说话时夹枪带棒互不相让的也就算了,吃到一半居然还动起了手。
其实说来,这倒也要怪陆凌。
小家伙自幼便极其崇拜霍楠的一身好功夫,结果,之前居然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偶像被娇滴滴的小姨给一招秒杀了,自然难免对小姨产生了滔滔江水连绵不绝的敬仰之情。
这让吃了那般奇耻大辱哑巴亏的霍楠真是情何以堪啊情何以堪,于是拍桌子定要与薛雨含来一场光明正大的比试。
划下道一番较量,胜负还没分出来,陆子期很是珍爱的一套宝贝餐具已经先碎了个七七八八。
他那张心痛难耐的脸,多少也令两人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便决定化武斗为文斗,不打架了改拼酒。
眼看陈年佳酿如牛嚼牡丹一般的被糟蹋,陆子期终于掩面离席,只求不见为净。
宋小花也因为害怕触景生情勾起从今以后只能做酒场菜鸟的伤心事而随之告退,当然,主要还是为了去解密一首诗的真意……
再度来到设席的庭院,只见满桌满地的杯盘狼藉,还有三个醉得一塌糊涂的家伙,两个人,一条狗。
宋小花看着在地上相拥而眠的陆凌和宋无缺,傻眼:“他们……他们这是……”
“醉了呗!”
“你……你居然……小孩子喝酒会烧坏脑子的!”
“那姐夫的脑子定然早已经是坏得不能再坏了,我记得,他可是尚在襁褓之中,陆伯伯就喂他酒喝了呢!”
“……小含,其实,你的记性有时候可以不用这么好的……”
薛雨含稳稳当当坐在桌边,以手支颐,面带酡红眼波迷蒙,眼神却仍然清冽。
而她脚边四仰八叉躺着的霍楠,则鼾声大作不醒人事,脸上还带着某种白痴一样的傻笑……
陆子期在惊讶之余也不由得深表佩服:“几年不见你的酒量简直就是飞涨啊!竟能让这小子成了你的手下败将!”
“姐夫你还真是夸错我了,打败他的不是我的酒量,而是……”摸出一个小瓶子晃了晃,薛雨含笑得既得意又谦虚:“迷>
“……看来,你在南疆这几年,还真是学了不少本事……”
宋小花则忙着将陆凌抱起,又吩咐下人把霍楠抬回房间把无缺抬到狗舍,并赶紧去准备醒酒汤。临离开前,还不忘在陆子期的腰间拧了一把,使了个眼色。
由喧闹转为安静的小院眨眼便只余了两个人,一坐一立,空气中尚有未散的酒香。
看着那与亡妻相似的容颜,陆子期不禁有一丝恍惚,无言。
看着那在心里反复描摹了千百次的面孔,薛雨含也不由得生起些许如梦似幻的不真实感,失语。
默然良久,齐齐一叹,又齐齐一笑。
薛雨含撑桌站起,身形猛然一晃。陆子期见状急急上前两步探手相扶,不妨她就势一软一倾,立即下意识撒手后退,未料那身子竟真的柔若无骨般滑落在地。
连忙蹲下,扶起:“小含,摔到没有?”
眼波轻漾,凝视:“姐夫,你为什么没有等我长大?”
“你醉了。”
“是啊,从我五岁起,就醉了。那一年,你为姐姐编了一个很漂亮的花环,见我眼巴巴的看着,便从中间取出一朵淡粉色的小花送给我。你当时说了些什么我已经不记得了,但我永远记得你的那种笑,灿烂若骄阳。那一刻起,我便再也忘不了你。然而那一刻起,我便已经知道,你将来的新娘,不会是我。”
薛雨含的声音和缓而空灵,像是在叙述一个与自己全然无关的故事,又像是痛定之后的平静:“后来,姐姐去了,我看你那样伤心,也难过得想要干脆死掉。我是多么的希望,能有力量让你重新恢复那样明朗的笑容。但,十一岁的我,什么都做不到。
跟着大哥去南疆,是为了让自己快些长大,希望重逢的那日,你的眼中不再只看到一个小妹妹,而是一个能与你并肩站在一起,共度一生的女人。为了这个,我拼命让自己变得坚强变得成熟,甚至像个男人一样上阵杀敌。
可是,在我终于褪去稚气的时候,却听说你又娶妻了。那时候,我是恨你的。我恨你这么快就忘了姐姐,我更恨你等不及我长大。于是,我又用了将近一年的时间去学习那些向来毫无兴趣的琴棋书画,我要让自己变得像姐姐,我要看看,姐姐在你的心里到底有多少分量。如果……如果足够重,我告诉自己,不介意当姐姐的替身。
今天,你让我看到了姐姐在你心里的分量。也让我看到了,即便我愿意当替身,对你而言,也再没有任何意义。因为,你那曾经一度失去的笑容已经回来了。”
稍稍停顿,忽然偏首一哼,原本稍显飘忽的神情蓦地灵动起来:“我还看到,自己当初的决定有多可笑!我代替不了别人,也成为不了别人,刻意为之的结果只有一个,‘画虎不成反类犬’!”
陆子期一直都在静静地听她诉说,直到此时,方忍不住莞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