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看着手里的那份诊断书,我在医院白色的走廊上愣了很久。在精神科诊室里,我问医生:“我老婆她真的是得了妄想症?”
医生面无表情地说:“难道你也觉得你老婆说的是真的?你觉得她真的是宋朝人?如果真的是这样,她已经活了差不多一千岁了!那她还是人吗,是妖怪!”
我喃喃地说:“可是……可是有时候我觉得她讲的东西也怪逼真的,不像是凭空想象出来的……”
医生继续面无表情地说:“如果她愿意的话。最好让她住院治疗一段时间。如果她不愿意,你也要让她按时吃药,不能让病情再恶化下去了。”
我拿着医生开的药,神色黯然地离开了医院。
(5)
回到家里,杜小煦正在电脑上津津有味地看着一部老片子——《蜗居》。杜小煦告诉我,她很喜欢戏里头的那个宋思明。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关心起宋思明来了。杜小煦说她忽然想起了柳永,她一看见宋思明就想起了柳永。
我说:“这两个男人一个是风流才子,一个是贪官,相差这么远,你怎么就把他们两个联系到一起了呢?真是莫名其妙。
杜小煦说:“我也不知道。反正我一看到他,就突然想起了柳永。”
这两个男人,除了都得到了不少女人的爱之外,再也没有什么相似点。但是放在杜小煦所熟悉的那个朝代,能够被女人淹没的男人总共也只有两个:一个是当时的皇帝老头儿,另一个就是整天腻在秦楼楚馆里喝酒填词的柳七。
柳七本来想和宋思明一样去高考,读大学,然后再出来做贪官,包个二奶三奶四奶等等。于是他就努力地在青楼里读书泡妞,多次参加高考。那个时候,在宋代高考考场之外,杜小煦经常看到一大群女孩子簇拥着柳七去考试。
第三次参加考试之前,柳七很认真地对她们说:“等我考中了,我一定不会忘了你们。”他的脸色略显苍白,容颜瘦削,整个身子就像一棵包裹在白衣之中的柳树。这是喝酒喝得过度留下的后遗症。女孩子们有些哭了,有些笑了。
结果他真的考中了,可是皇帝还是没有给他做一个古代宋思明的机会。皇帝心里也很妒忌柳七,因为柳七和他一样都得到很多女人的爱戴。
后来,奉旨泡妞的柳七做不成贪官,只好回青楼继续他的娱乐事业。
杜小煦喜欢唱歌,她喜欢唱柳七给她作的歌。在青楼里,她努力地将柳七作的歌唱到最好,还用毛笔将他填的词一首一首地抄下来。有很多词,连柳七自己看了也很吃惊:这是我作的词吗?
那是因为柳七经常喝醉,他在喝醉之后填的词常常被酒水沾湿模糊,所以他自己也常常忘了有这回事。可是杜小煦却一笔一笔工工整整地将他的词都记录下来,并整理成册子。
杜小煦觉得自己是想把柳七的作品整理成册,然后拿去出版卖钱。她一直都以为自己是这样的,可是后来,当她发现在柳七拥抱着别的女孩时自己竟然会心疼,她就明白事情发生了变化。
后来,柳七要到远方去了。杜小煦将那本集子当成礼物送给他,说:“我知道我不可能成为你唯一的女人,但是你要给我填一首唯一的词。一千年之后,我要让所有的女人都妒忌我。”柳七这才知道杜小煦为了给他抄这本集子,一共花了三年。
两个人都落了泪。于是,柳七便给杜小煦留下了那首《雨霖铃》: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一千年之后,所有的人都记住了柳七和他的词,却忘记了柳七曾经的女人。也许有些女人会暗暗妒忌获得了柳七这首词的那个女主人公,但一千年后的女人们更加妒忌获得了宋思明的房子与存款的海藻。
杜小煦皱皱眉,然后按下遥控器,关掉了电视。
后人的传说是,柳七潦倒而死,被一群红颜知己集资葬在乐游原。那一天,天空的雨下得像许多女人的眼泪,泥泞的地上落满了点点粉英。众女子将他的坟立在乐游原上,后人称之为“风流冢”。后人甚至有诗云:“乐游原上妓如云,尽上风流柳七坟。”
然而杜小煦知道,事实不是传说中的那样的。一千年过去之后,人们放大了真正的柳七身上的风流与浪漫,也自以为记住了柳七的痛苦,更以为自己像柳七一样学会了平等地对待那些可怜的女孩子。既然是这样,那么为什么人们只记住了柳七,却忘记了柳七笔下的女孩子们呢?
多情总被无情伤,柳七是多情的,杜小煦也是多情的,那么是谁无情呢?是那一个黑漆漆的夜晚,还是那一整个似醉非醉的时代?
(6)
我又骗又哄,后来几乎用了强力,才逼着杜小煦吃下了那些药。
吃了药之后,她明显好多了,因为我发现她的思想终于慢慢朝现实归位。每天下午,她会自己一个人下楼去买菜,然后回家做好饭,等我回来一起吃。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个月。
那天,杜小煦告诉我,她在街上走路的时候,发现脚下的土地特别的扎实,而眼前的景物异常的清晰,清晰得好像镜子里的一个梦。捂着鼻子经过某个地铁工地的时候,一阵巨大的机器轰鸣声让她的耳朵一下子暂时失聪。她还听到了一些奇怪的声音,一些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声音——那是些孩子读书的声音,十一、二岁的女孩子唱歌的声音,纷纷扰扰的街头小贩叫卖的声音,农夫们牵着牛走在原野上的声音,以及落花的声音,苏轼柳永李清照们的声音……
晚上,杜小煦很早就上床休息了。自打结婚以来,这是我们在一起度过的最平静的一个夜晚。
睡到半夜,一阵冷风忽然将我吹醒了。窗户开得太大了!
我悚然坐起,却发现睡在身旁的杜小煦不见了。我起身找遍了整个屋子,却找不到她的人影。防盗门是反锁着的,屋里的一切痕迹如常,她究竟去了哪里呢?我手脚冰冷,一步一步地走回卧室。
窗外的月光斜斜地照进房间来,皎洁的光芒中,那张蚊帐像梦一样飘漾起伏。
那是今时的月,还是宋时的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