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讲这段时,我哈哈直笑:“那个菜不是拔丝地瓜么,怎么,土豆也能挂浆啊?”母亲一瞪眼:“土豆怎么就挂不了浆!”她的目光柔和了下来,“小时候看人家孩子崩苞米花,馋得要命,咱家买不起苞米,你姥姥抓了一把黄豆,不也噼里啪啦给我们爆出花来了!”
她显然找到了怀想的状态,停不住了,音色俨然变成了那个扎小辫的少女,洪亮地模拟着:“都伸手,刮皮儿啊!”
伙计们七手八脚地把装土豆的麻袋拖出来。剥下的土豆皮子,散发着青涩的气息,满满一大盆土豆改头换面。灶房里的母亲早就迫不及待了。她戴上老师傅才能戴的大围裙,撸胳膊挽袖子,操起大勺就开始掂。白砂糖跳进油锅,熬成了油汪汪的糖浆,给光着身子的土豆块儿穿上了油晶晶的盛装。母亲手腕一抖,金亮金亮的土豆盛了上尖儿一盆。谁也没料到,天天收款的母亲还会这一手;谁也不知道,因我的姥爷无常早,姥姥常年做面案儿,没白没黑的,懂事的母亲8岁便登灶台,给一家6口人做饭。
母亲得意地说:“瞅瞅,丝挂上没?”
年轻的伙伴们眼睛都直了,密密地围了一圈,用筷子小心翼翼地挑着。出来了!出来了!浓稠的糖浆变成无数条金黄色的丝线,越抽越细,越拔越长,暗淡的小圆桌顿时金光耀眼。一个淘气的小伙子高叫着持续拉扯,一直拉到了2米开外,那线竟还没有断!大家兴奋地顾不上吃,冲着母亲鼓起掌来。沉闷的小店,迎来了最沸腾的时光。
谁承想,有人告密了。第二天,主任见油少了半瓶,脸拉得比茄子还长。他把大家集合起来,厉声厉色地吼道:“说,谁让你们做的!”
母亲一个箭步站出来:“跟他们没关系,是我做的!油是费了点儿,可是那些土豆做出来就吃了,不做出来,不也浪费了么!”那股犟劲,简直和当年的姥姥如出一辙。
主任眨了眨眼,把大家解散了,只留下母亲。不想,却改了和善的口吻说:“小尹子,把你调到后厨来,你乐意不乐意?”
母亲一愣。那年月,上灶是实打实的手艺活儿,都是摔打多年的老师傅在把持。前台的小青年,平常根本靠不上前。母亲才知道,自己偷做土豆的事,被马师傅知道了。这马师傅,可不是等闲之辈。人称老马太太,一口声壮气高的关里腔,小胳膊干瘦干瘦,一只手抓起大勺就哐哐掂起来,直掂得菜肴翻腾,火花高溅,再看大勺里的菜,竟同时炒了4份。她包饺子,两只手分别按剂子,一根擀面杖能擀出两张皮。店里店外,无人不佩服。顾客来了,见马师傅在灶上,就低低提示:“今儿咱点俩好菜。”若发现不是马师傅,而是蔡师傅,顾客宁可走掉,下次再来。
一身绝技,多年不传人,唯独相中了母亲。马师傅说,这小尹子干净利索,眼里有活,还闯世,老师傅不在敢动火,是块学菜的好料。
我常想,若是母亲当年得了马师傅的真传,往后自己开了店,一准名扬全城。可就是这个众人羡慕的差事,母亲竟把它谢绝了。那时候没有帮厨,肉料进来了,上灶的自己拾掇。母亲眼见过马师傅坐在小凳子上,面前是一大盆子的牛肚羊肚,血糊糊腥烘烘的一大堆,清清的一盆水那么快就变成了腥黄色。母亲一呕,连忙退了出来。而马师傅,也是好干净的老太太,洗起这肚子来,却是眉头都没有皱一皱。
回民常说,以水为净。再脏的东西,只要有了水,就能把它变干净。多少面孔也都这么洗出来了,多少颗心也都这么捧出来了,多少碗白白的羊汤,也都这么煮出来了。
蓝蓝的布幌子,带着伤怀的气息在风中渐渐静止。30多年后,当我意识到母亲并不经意的讲述中,除了诱人的美食外,还藏着那么多今世不再的品性与情谊。之后,我几乎是惊慌失措地奔跑在故乡,在那被世人常以粗野相论的新发屯,在那陡坡之下一洼开阔明亮的平地,寻找母亲青年时代坚守过的故地。然而,那老店的原址,已屹立起一幢写字楼,连街边新易的那处店面,也在街区改造中不知去处。
想起那碗我从未见过,但仿佛就在面前冒着腾腾热气、散发着浓浓肉香的奶白的羊汤,心中满是怅然。“你们的羊汤到底是怎么做的?”我不止一次冲动地追着母亲问,“没有增白剂,不加牛奶,甚至不用骨头熬,不用油煎——它怎么可能就那么白那么白?”
母亲沉沉地叹了口气:“这绝招我们谁也没有学下来,要问只能去问你马姥了,饭店的老人就剩她一位了。”马姥!我猛然一惊,母亲说的是马师傅啊,那个一只手把装着4份菜的大勺掂得火花高溅、把一堆堆牛肚羊肚洗得干干净净的老太太!眨眼之间,母亲竟同她当年一般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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