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们除了唏嘘,还能改变什么呢。这样的事很可能不了了之。一个以马路为家的移民在深夜的街头被害死了。路人可以哀悼他,可到底不会有什么亲属去持续追凶,报仇雪恨。
读了最新的报道,我才明白,抓住凶嫌的关键,居然还是这流浪汉自己的弹唱呢!
这名流浪汉的表演不仅打动过非音乐人的我的朋友,也吸引了职业音乐人。有这么个音乐人,多次悄悄在夜色里,记录这流浪汉的音乐。因为流浪汉也常在职业音乐人居住的公寓外弹唱。某一夜,乐声突然被打断,录音人很好奇,他伸出头朝窗外看,秋夜的晕黄的路灯下,一个提吉他的男人正匆匆离去。后来录音人得知流浪汉竟然就在那一夜死了,立即联络警察。顺着这条线,警察得到了当日马尔默市中心火车站的录像,结合其他证词,终于确认嫌疑犯——据说,那也是个音乐人,多次惹出事端,早已被当地警察记录在册。
马尔默是个移民城市,著名足球明星兹拉坦•伊布拉西莫维奇(Zlatan Ibrahimovic)就出生、成长在这里。他的父亲是波斯尼亚人,母亲是克罗地亚人。因为他的成功以及他给瑞典带来的荣誉,他常被用来作为诘问种族主义者的材料:那么,你到底怎么看兹拉坦?马尔默让不少瑞典人逃离,因为增加了的社会不安定因素,可也让很多瑞典人热爱,因为移民文化的确给马尔默添了活力——就连饭店也丰富多彩了呢。
一次我正在车站便利店翻阅画报,突然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炸开了:“你个移民垃圾!滚回你的老家去!”在瑞典,提高嗓门对人说话也很少见。我惊愕地朝传出声音的方向看过去,一个形容憔悴的中年女人在喋喋不休,在她周围,是受惊的人们在小小店堂内避让出的一块空地。没人反驳,不知是不敢还是不屑。我很不服气,冲过去问被责骂的中东人模样的保安,“你到底怎么了,惹得她这样骂你,骂移民?”年轻保安的纯正口音透露,他至少是第二代移民,他说他什么也没讲,什么也没做。“那你肯受这口气!”我要帮他去论理。保安说,那女人所有的一切就在小小的破提包里,脑子不正常,总在车站转悠,隔三差五来朝他吼两嗓子,跟她能论什么理呢。
后来,类似的场景我又见过。在瑞典社会,一个神经正常的人,一般情况下,不敢公开透露自己保守的、种族主义的情绪,否则会被看作政治上的不正确以及和时代的脱节。而一个神经不大正常的落魄的人,当他们如孩童般毫不掩饰自己的爱憎时,他们要发泄愤懑,就可能会直接把怒火喷向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只因他生了一张移民的、弱势人群的脸。
流浪音乐人的死,其中细节尚待查清。但这人在马尔默的弹唱和遇刺也确实是马尔默的现实。全球化大潮下的移民及移民文化在这里还只有数十年的历史。移民及移民文化就和这流浪音乐人一样,有那么多人欢迎和热爱,也还有那么些人排斥和仇恨。但马尔默总不再是单一的社会了,它已在融合,它在继续融合的路上。
而驱使我不得不记录下这事的,是流动的音乐,流动在马尔默街头以及这事件里的,我从未亲耳听到的、传说中的音乐。这流浪汉不单有个移民标签,他的存在因为栖居街头的处境被人忽略不计,但他还有音乐,属于他的音乐,那里有无法忽略的前世和今生,肉体和灵魂吧。所以,听过他弹唱的人记得他,录音人没准是感觉到了什么异乎寻常的,才一次次按下录音键。临了,他死了,没再坐于街头,他的弹唱流淌着,在人们的录音里,想像里,言说里。(王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