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任谁都一样:俗世间真实无饰的日子,少不了琐碎、平淡,甚至寂寞、无奈,总难与精彩、壮烈挨边。而人生有限,如何打发成千上万个寻常日子,怎么都不是件易事,磨人得很。于是有了艺术——艺术史家都说艺术渊源于幻想、巫术或劳作,诚是;却也未必不是渊源于为应对日常生活中那些琐碎、平淡、寂寞甚至无聊的需求:生命的存在和对生活的坚持,本就需要艺术,也创造了艺术,以延伸人类有限的感官视听,愉悦身心。伯牙奏《高山流水》,玄宗演《霓裳羽衣》,黎民百姓亦自寻其乐。人老看人难免乏味,真有意思的倒是自然:看山看水,看星星月亮,只有太阳不便看;听风听雨,听鸟鸣兽吼,惟有心声难自听。山水不常在,星星月亮不常有,鸟鸣兽吼不常闻,人于是自己动手,要把它们找回来,就有了绘画、音乐、舞蹈种种艺术,以及与艺术相关的物。那样的物都是从自然里掰下来,揉进自己的心思做成。艺术就附着在那些物上。那样的物总比人寿长,皇帝驾崩,王公作古,物却依然流传至今。
一意向前的现世,难免对传统与源流有太多的忤逆与冲撞。崇敬古物乃人性中深藏的美好。而文明的传承如江河行地,源头已幽古渺远,靠说道的阵风虽能掀起些波浪,到底空泛无力,倒不如靠经实致美的物,如溪流般不断地加入与嬗递,方能渐行渐宽,蔚成大河。倘“琴”非限定为一把京胡或二胡,而是伴随人生的艺术;家也非故乡的一村一城,而是我们古来的文化与艺术源流,事情或就更明白。先祖传下的物将幽古的讯息通由手、眼、心、身,融进我们的血液与灵魂,心性便会为之一变了。艺术并非奢侈。不局限于艺术而与寻常日子融在一起的艺术,才是真艺术。相比“仗剑而行”的铁血蛮野,“携琴而行”的温馨儒雅或更具情味,更滋润心灵,也传布得更久远。吴冠中先生道,美是该渗透在生活里的:“中国的艺术教育功能,一直藏在大学里边,没有跟社会生活发生关系,与民众产生互动和沟通。……我们应该拉近生活和艺术的关系。”
携琴而行的孙工固有他独自的爱好,换了他人,无琴也有情,也会以别样方式用艺术去润滑心灵。年前在小妹家,见侄女娟娟桌上有几样紫檀的几、椅、床和屏风模型,煞是好看。娟娟20多岁,在铁路车辆段做事,单位离家远,早晚常常两头不见天日,每天面对的无非冷硬的车皮、轮对。我的诧异,在平时看她似乎大大咧咧,怎么会喜欢这些细微的东西?想必她辛苦一天回到家,看上几眼,摩挲几番,年轻的心便也会增添几许温润与慰藉?看来,艺术无非一种生活态度。一个人内心品位的高低,情趣的雅俗,生活的精致与否,还真与做什么工作无关;有那么一颗艺术的心,总能寻到有韵味的物、有情趣的日子……
我对孙工说,能听听你的琴吗?他当即取下网球包,拿出琴来,道一声“献丑了”,便动手调弦、试音。细看那把京胡,真平常至极:琴筒上松香堆垒,幽黑发亮,半截琴杆满是松香粉,灰白蓬松。一把琴弓,弓杆暗褐,马尾雪白;看上去一如有厚厚“包浆”的古董。转而,那双不知在多少个水电工地磨炼过的手,右运弓,左抚弦,一段《霸王别姬》便在那趟飞驰着的列车上悠然奏响,刚柔兼济,悲喜共鸣。他却端坐如山,双眼微闭,沉浸在幽古的乐音之中。那琴声想必也飘出了列车,回荡在南国的山山岭岭;陶醉着他,也陶醉着我和更多的人……
有了那样的琴,长途陌路也会听到有人叫你的名字,如同千年菩提永远认得它每片飘落的叶子;而每片飘落的叶子,是否至今都记得那株菩提的枝干与根基?或许,我们都该悉心检视一下生命的行囊里,到底还有几样值得礼敬与珍惜的“琴”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