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匍匐于地的红薯秧子,不能算是青纱帐的组成部分,傍地而走,难以站立,藏不住人群,藏不住这些人群携带的秘密。谁也不清楚它们在地下的长势,外表来看永远是不动声色的,忽一日却见秧子越过了田埂,延伸到另一块地界上了。它们的果实藏于泥土之中,在土层未刨开时,难有定论。这一类植物对我来说带有一种谜语的性质,从谜面是猜不出结果的,就好像一枚硬壳的果实,必须把外壳打开,才能得到谜底。谜底有时让人惊喜,超出了猜谜人的意料,有时则让人失望,谜底与谜面相差太远。
而生长于上的高粱、玉米,果实则是敞开的,可视可抚,不存悬念。植物的这两种果实生长方式是很奇特的,尤其是长于地下者。我见到一个农人刨到一个硕大的红薯,忽然他大叫起来,里边已被田鼠啃啮殆尽,只是一个连着根、藤的外壳。生长中存在多少的变幻莫测啊,就像一个人,他的外表增长了,又高又大,而他的内心却纠结起来,不像外表这么舒展,越发难以表里相符了。
当田野又一次的平静下来,我们看到的就是一片空空荡荡了。这一茬的生长周期已经结束,下一茬的生长远未开始,这无疑是土地最为轻松的时刻。表现这一时刻最成功的当推米勒,他笔下的《拾穗者》、《晚祷的钟声》就展示了这种空旷中的安宁、寂寥和深远。画面上人不多,三两个人,在土黄色的田野上,粗劣的服饰、粗糙的皮肤,和质朴的土地浑然一体。她们不是来欣赏田野的空旷的,而是来劳作的,试图从收获过的土地上再找寻一点果实。
像《晚祷的钟声》,表现的农耕生活似乎艰辛,又透露出亮色,背景广大,人却踏实自信。土地是踏实之源,让人不舍离去。天时明显的不早了,晚霞烧透了天边,脚下的土地也变得幽深厚重起来。这时,远处的教堂钟楼上隐约传来了晚祷的钟声,这对年轻夫妇这么自然地扔下农具应和着钟声,相对而立面对脚下的大地,在安宁中虔诚祈祷,感恩土地的生生不息。每个人都会相信,在这么宁静的旷野,她们的祈祷能打动土地,能飞升而上为神所知。
我喜欢阅读这类与土地有关的艺术品,土地与土地相连,没有边界,每一棵植物都可以找到自己落脚的地方,毫无顾忌地汲取土地中的养分,日不私照,对于挺立的、爬伏的,热量充足。冬日逼近,再细心一点,不要让遗粒留在寒风中。
待到晚霞收起它最后一抹嫣红,再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