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宋静茹
小的时候,每年年节,我得和火车一块儿做准备,跟着爸爸和妈妈回家。爸爸或者妈妈,他们的家。准备包括选择:充分民主,完全自由。通常三个包袱:爸分一个,妈分一个,我算一个。两人四只手,两只右手司职“提”,余下的一只左手负责“牵”或“抱”,空下的那只左手就能多提些东西回家——他们爸妈的家。比较喜欢跟着爸爸,小孩子没那么多兼顾公平——公平地说我那时可不觉得自己也是个“包袱”。而且被抱着时我常抽空鼓励他们,帮着擦擦汗什么的。其实姥姥家倒有更多的关注和溺爱,所以才不自在。
小的时候并不太久。
安静躺着的爷爷看来寻常,可不再叫我兔羔儿。不过他睡觉的时候也不叫。大人们都忙着哭,没工夫理我。这样我就得以在离他够近的地方,以够好的视觉角度,安安心心地好好看看他。不想被他们扰,我专心看自己的,沉默着看。我看他的蓝色衣服和方口鞋,看他和我形状酷似的手,挺的鼻子,厚的耳唇,最后是脖子上一块松弛的皮——我最喜欢的,揉在稚巧的指间感觉很好。我知道他马上会被烧掉,烧掉就没了,这不用人教。可并不因此而想哭,他们哭什么?想跑过去搂搂爷爷的脖子,把额头贴在我喜欢的地方磨蹭,多柔软啊!不过那样得冒着被大人盯着看的危险——嗔怪的眼神。我看到大铁箱子抽开个盖儿,看到里边着火,看到我的爷爷被关抽屉似的带进去。盖子归位的时候,我看到抽屉里边脱了臼!痛恨这所有的一切!非常恨!
在此以后有段时间,每一个晚上,我都尽量睁大眼睛拼命忍住瞌睡。爷爷是一觉睡过去的,我怕火,更不要被推到抽屉里去。成年人永远不能理解孩子的恐惧。小小的心脏里是怎样盛着死亡——现在的我已经没办法体会。
姥姥和姥爷相携离开,其间只隔了三个月。我被各种考试折腾得十分麻木——姥姥拖得太久,姥爷走得太急,没奔丧,也没太多沮丧。但是母亲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几近崩溃。我得承认她是我见过的最强硬的女人,并且坚韧。她的塌陷引起我新的恐惧——我终于怕了她怕的。极怕的问题尽量丢开不想。但在某个时候,需要面对的时候——人必须绝对的坚强。
认定了我的足够的大——年龄和心理的足够,爸妈开始和我分享他们的秘密:老人们的故事。老人没老一辈子。曾经有个时候,他们有令我汗颜的年轻,并且有我所不能企及的爱情。他们曾有的激越、荒唐、决绝、果敢和浪漫都令我骄傲。非常骄傲。好的故事有天要从我的笔端流淌出来,他们的,我的——必须如此。
岁那年的夏天我看见我的姥姥,病,瘦,干成小小一个蜷在床上,那床因此显得没道理的大。她夸赞我吊带裙子的颜色,喜欢我带去的果冻。那一天她精神不错:皱纹真和谐,线条相当好,眼睛笑起来有四道褶子,小小的鹰钩鼻,嘴唇非常非常薄——真漂亮。当时的我并没意识到,现在想来可真漂亮。我甚至有点希望自己能像她:她的五个女儿没一个继承她的容貌,我分了她的基因,但没半点她的影子。
她干净,脸上有雪花膏的香,看起来没实际年纪的老——还是老得没了年纪?凭着一股子冲劲她就俯向你,你用力撑她,这样就给她一个很好的角度逼视你的脸。和你对峙着的——她的脸:瘪的腮,无睫毛,眼里有某种动物的神情。你会嫌弃她吗?这样一个老人,这样一个年纪?我说过的,她整洁,头发梳得很好,脸洗得干净,这我也告诉过你的是不是?你嫌弃她,凭什么呢?
经了风霜的脸,浓重的鼻息,受伤似的表情——如果力气足够大,我需要距离。老人的呼吸里有种腐败的味道。
时间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