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无雪(2)

时间:2014-11-14 10:30:12 

哦,走了就是死了。死了是什么东西?不懂,少了很多害怕。母亲让幺舅去买鞭炮纸钱香烛,顺便通知亲友。我站在有厢围、立柱雕花、顶盖档屏的老式床前,想弄清什么是死了。外婆平躺在那里,发现自己睡了多年的床,突然变得十分空旷。缎花锦被盖在外婆瘦小的身体上,空落落的。脸上还没有用白布遮掩,眼睛紧闭,神态里的慈祥和往常无别,如同睡去一般。明明还在给我讲许仙和白娘子,一夜之间咋就走了呢。也许外婆累了,只想睡去,不知什么时候能够醒来。死了就是睡去,大概就是那个早晨,我对死亡的最初判断。

之前,我见过多种死亡。比如弹弓射落的麻雀斑鸠,稻田里浮在水面的鱼虾,扔在墙角发臭的老鼠,以及道路上蚂蚁的尸体。在我有限的经验里,不懂人死了为什么说成走了?很多的不懂,在事实上远离了忧伤。走了,可以回来。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当我确信,再也见不到外婆,母亲已给外婆换好了黑色寿衣。亲友们陆续地到来,除了脸上一致的庄严,我没有发现别样的表情。煤烟熏黑的墙壁上,挂起了黑色和白色的祭幛。外婆被移至堂屋门板上,一张白布盖在外婆脸上,永远黑暗了外婆慈祥的眼睛。我从那天知道,黑白即生死两界,多少和死亡有关。

外婆是否知道,自己会在雪夜里死去?这个一生相信宿命的老人,离开前,居然没有留下要走的痕迹。至少,应该像电影画面一样,四周站着亲人,贴着一只只耳朵嚼巴几句。她把可能的悲伤和痛苦,独自带走了。她自己是否痛苦恐惧?谜一样留在我以后的岁月里。一个老人平静地离开,就像平淡地活着,除了亲人,没人记得清晰,谁走了谁活着。

父亲比外婆走得更早。听幺舅摆过,有一年我胆囊钻进了蛔虫,父亲急匆匆从外地砖瓦厂赶回老家途中,摔成了瘫痪。现在想来,蛔虫钻进胆道,一定是很痛的。那时我太小,即便有过疼痛,也忘了。牢记,总是比忘记艰难。一直以来,我对疼痛,缺少体认。唯对饥饿记得深晰。母亲和幺舅借来一辆架架车,扑爬跟头地把父亲拉到了川南最大的医院。父亲在沱江南岸,距离老家稍远的地方,没隔多久就走了。带走他的不是瘫痪,是肺癌。关于那个喜欢酗酒的男人,在我懵懂的记事里,除了模糊的高大,当过国军和解放军营长的人生背景,好像和我的童年没有必然关系。我还没出生,他已在外地工作。一年一次探亲回来,偶尔用络腮胡子扎我几下。至今想不起他的模样,绞尽脑汁,也无法感念曾经有过的恩情。正是父亲住院的日子,母亲留在医院照顾,我开始和外婆一起生活。外婆的死亡,我当成一次长长的睡眠。那只是我的认知局限,没有一种当然的悲伤,留守父亲的死亡。

外婆识文断字,如不是生性好赌、吸鸦片上瘾的外公耗尽了家产,外婆的一生不会那样贫苦。临到要死了,也没钱看医生。外婆说过,看啥子看?你们钱多了嗦。还不如给我和幺儿称一斤冰糖。据说冰糖可以止咳,大床的厢围抽屉里,有一个装着冰糖颗粒的小陶罐,外婆咳得厉害的时候含一颗,偶尔也给我一粒。母亲后来经常叹息着唠叨,如果当年有钱给你外婆看病,她不会走得那样遭孽(可怜)。那是一个母亲,对另一个母亲,难以开释的痛悔。

外婆葬在橘子园里。出殡的细节不太记得。我和舅舅们一样,头上包块白布,几丝苎麻长长地吊在后脑勺,屁颠屁颠地跟在柏木棺材后面,不明真相地看着稀奇。纸钱一路抛撒,和雪花一样洁白。几个穿着长袍的道士,举着画满咒符的纸幡,手舞足蹈地念着什么。一路上,幺舅捧着外婆的炭精画像,走在棺材前面,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领路。积雪覆盖的山道上,印满了凌乱的足印。棺材入土,送葬的队伍默然肃立,直到一堆黄土隆出地面。我的四肢已经僵硬,冷得直打哆嗦,幺舅把我抱在怀里,掀开大衣一角把我罩住。母亲和舅娘们,长跪在坟茔前的泥泞里,歌唱般的哭诉着外婆生前的种种好处……

那个早晨,没有太阳升起。霜天雪地。我没有感受到失去亲人时,可能切骨剜心的悲痛,只是担心,外婆一个人躺在黄土下面,该如何抵抗雪地的冰冷?

有人说过,不懂,有更多幸福的可能。外婆走了,于我少了一幅藏身的怀抱,没有人给我说《聊斋》讲故事了。五岁的时候,我对外婆的死亡,就是这样想的。

不懂,真是一种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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