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恕

时间:2014-11-14 10:25:12 

导读:父亲因为造反派而死,母亲却不许我们指认他们。虽然很难接受,但我和妹妹还是答应了母亲的请求。后来我问自己,如果人间连“杀父之仇”也能原谅,还有什么不能原谅呢?渐渐地我感到,正是母亲把“仇恨”从我们心中消灭,才使得爱充满内心。

文/王宏甲

在我15岁的夏季,天突然变了。父亲被斗、被打成重伤后,造反派只许我们家年龄最小的成员去照顾。我妹11岁,这任务落到了她身上。

一天中午,父亲吃了饭,我妹去楼下洗了碗上楼,就见父亲挂在梁上,碗立刻掉到地上……这不是电影情节,是真的。妹妹哭叫起来,造反派马上来了。有人说赶快把人放下来。这时把人放下来抢救是来得及的。真正悲惨的事发生了——造反派声称要保护现场!要等法医来了才能把人放下来!

“文革”时期,公检法机关被“砸烂”,哪里去找法医,母亲赶到现场,哭得呼天唤地也被拦着不得上前。从中午到黄昏,造反派终于找来了一个法医。父亲被放下来了,被脱得一丝不挂验尸。验过尸,造反派对我母亲说:“你现在仔细看看,他可不是被别人害的。”

那时,我母亲还留着那个时代两条漆黑的长辫子,母亲扑倒在父亲光裸的身上已哭得没有声息。母亲漆黑的长辫子在父亲苍白的躯体上颤动,黑白那样强烈!

那个夏天的太阳就这样落下去了。

父亲被草草地葬入土中,我们不认识的负责挖坑的农民找来了一块砖,用铁钉在砖块上刻上了我父亲的姓名,立在墓前,说以后清明来扫墓你们能找得着。后来我们就是靠着这块小小的“砖碑”找到父亲,这时才发现从前那位农民把我父亲的名字“树浓”误写为“树农”。

那个夏天,母亲在墓地不肯回来。她语无伦次,一直说她有责任,她说她没有看住我父亲……我姨说人家又不让你去看。她说我应该去看的。

很久以后,我回想母亲那些日子里宛如家乡绵绵的雨季那般细细的哭泣,哭得如痴如醉……我理解了,那一定是所有幸福的往事都浸泡在泪水中,才有那样的哭泣。

我至今无法解释我在那时为什么没有哭。到第二天,也许是第三天,在我外婆家里,我突然哭了。那是我一生中真正的痛哭,我无法抑制的痛哭吓倒了母亲。很久以后,我相信我那天的痛哭不完全是因为失去父亲,我感到了这个世界有我不能想象的恐怖。

我还相信,我那天的痛哭一定在某种程度上减弱了母亲的痛苦,也许就在那时,母亲大约是清醒了,母亲发现她还有未长大成人的儿女……我一生中迄今只痛哭过这一次。

我父亲是1978年得到平反的。当县政府干部把盖着大印的平反证书送到我母亲手里时,母亲的手颤抖了。那一天,母亲没吃没喝也没有出屋。我仔细阅读了那纸证书,看到那文字几乎把我父亲写成了白求恩,也许那时负责撰文的干部头脑里最熟悉的词汇只有在背诵《纪念白求恩》时牢记的那些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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