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浮梦
1
前往面試地点的地铁上，蔡凯瑶还捧着手机，认真研读所谓的“面试攻略”。
她是那种人海里其貌不扬的女生，读大学时很少逃课，笔记做得工工整整，但从未拿过奖学金;很少参加社团活动，每天最爱做的事情是抱着Ipad看网剧;生活圈子不大，临近毕业才发现身边的同学早已签完第三方协议，汉语言专业的她只好仓促地找了一份行政工作，又在3个月之后仓促离职。
“你的上一份工作只做了3个月。”面试官翻看蔡凯瑶的简历，皱眉问道，“辞职的原因是什么？”
“我认为公司的氛围不太适合自己。”她含糊其辞地说。
“那你理想的工作环境是什么？”所幸对方没有深入地询问，继而转向下一个问题。
说来心酸，当初蔡凯瑶的理智被高于平均工资的薪水所蒙蔽，进了一家小型的创业公司。而后发现天上果然不会凭空掉馅饼，她一个弱女子要承担两个人的工作量。更令人愤愤不平的是，与她一同入职的女生一无所长，只凭着柔弱的外表和娇滴滴的语气，便能被免去大多数加班。一天，蔡凯瑶在晨会上看到她对老板暗送秋波，终于忍不住提出辞职。
所谓升职加薪走上人生巅峰的豪言壮语，果真只是戏谑。
“好了，蔡小姐，感谢你今天的到来，有消息我们会再通知你。”
这么快就结束了？蔡凯瑶看着面试官脸上捉摸不透的笑容，识趣地说了声“谢谢”，便拿起面前的资料离开办公室。
从办公室出来，蔡凯瑶整个人还处于神游状态。她一直低头整理背包，凌乱的思绪在脑海里游荡，下周就要交房租了，银行卡里的余额不时跳出来提醒自己的贫穷。蔡凯瑶没有留意前方同样脚步匆匆的男生，直到她整个人硬生生地撞上去，手里的东西散落了一地。
蔡凯瑶终于回过神来，慌乱地对男生说：“不用管我，你快进去面试吧。”
男生屈膝的动作滞了一下，说句“不好意思”又迈开了步子。
生活已经无以为继，复试结果还迟迟不来。直到一天晚上，她端起泡面准备开吃的时候，手机发出一声振动音，提醒她收到一封新邮件。
那是明德教育发来确认Offer的通知。
2
明德是Z市最大的在线教育机构，通过直播的方式为小初高的学生授课以及线上的习题讲解。刚入职的蔡凯瑶被分到三年级教作文，据说为了增进同事感情，公司采用“师徒制”，第一天就派语文组的组长带她熟悉工作。
“我叫陈晓晓，大家都叫我陈姐。”陈晓晓30岁出头，整个人看起来挺拔又干练，“你是师范毕业的，教学设计和教案都会写吧？”
蔡凯瑶点头。
“今天晚上是内部的试讲课，你想一个作文主题，6点到会议室试讲。”走之前，陈晓晓扬扬手机，“有什么不懂的来问我。”
接近下午六点，几个新入职的老师纷纷来到会议室。蔡凯瑶不安地望着四周陌生的面孔，遇到主动打招呼的同事便点头微笑以作回应。看着几个年轻同事已经互相攀谈起来，蔡凯瑶在内心绝望地想，完了，自己又被隔离起来。
“嘿，你也来试讲？”恍惚间，一个男生惊喜地戳了戳蔡凯瑶的后背。
蔡凯瑶一脸迷茫地扭过头去，眼前出现一张陌生的面孔。男生算不上帅气，但令人觉得舒坦，他笑道：“那天实在不好意思，我撞翻了你的包。”
噢，原来是他啊。蔡凯瑶讷讷地摇头：“没事的，我……”
“下一个，蔡凯瑶。”
她来不及说完，抱着教案走上前去，打开PPT开始试讲。
“你觉得怎么样？”经理低声问陈晓晓。
“还不错。”陈晓晓点头说，小姑娘看起来怯生生的，说话也是轻声细语，没想到讲课时就像换了一个人。虽有拘束，但条理清晰，表达明确，算得上可塑之才。
“最起码是个踏踏实实做事的姑娘，这点就很好。”经理意有所指地说。
陈晓晓笑着将头发拢在脑后，没有说话。
下一个试讲人是那个叫张楚的男生，他讲起课来生动形象，又深入浅出，即便蔡凯瑶这个数学白痴也被他诙谐的语言所吸引。
“好了，大家今天都辛苦了，试讲非常完美，希望日后的工作各位也能用心对待。”简单的试讲结束后，经理站起来总结道。
蔡凯瑶在心底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总算可以踏踏实实地工作了。
3
“小瑶，你第一个月的绩效是咱们组的倒数。”办公室里，陈晓晓略带失望地看着蔡凯瑶。本以为小姑娘做事踏实，没想到收效甚微。“你要看看家长们的评价么？”
“不用了。”蔡凯瑶摇头，那些评价她已经倒背如流——“蔡老师上课太过死板，没有趣味性。”“蔡老师不需要和学生互动吗？”“如果下个月还是这样，我们建议换一个作文老师。”
……
与中规中矩的传统教学不同，直播教学给予在线老师充分的自由。对直播教学而言，最重要的是如何运用趣味性的语言吸引学生的注意力。讲课的语调、课程的内容与节奏，甚至课件的精美程度，都是决定教学成果的关键因素。更何况语音是可以无限回放的，因此要经得起学生的反复学习。
蔡凯瑶的确尽心尽力地准备了每一堂课，认真地批改每一份习作，但是她的课程就像不声不响的她本人一样平淡，不够有趣，也不够讨人喜欢。
“明德绝对不欢迎浑水摸鱼的老师，我们寻找的是充满理想、一同进步的伙伴。”陈晓晓特意将话说得很重，蔡凯瑶的脸色顿时由愧疚变得窘迫，睫毛不停地颤动着。
“谢谢陈姐，我一定好好反省自己。”说着，她脚步沉重地离开办公室。
写字楼附近是一个街心公园，蔡凯瑶下班后没有回家，而是买了一个三明治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眼泪默默地淌了一脸。
仰头是深蓝色的天幕，尖尖的月牙在云层之间若隐若现。那一刻，密不透风的孤独感忽然紧紧地将她包围。她想起自己从老家拼命读书考入大城市，信誓旦旦地对父母说再也不回去，然而城市那样大，却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地。
她做的每一件事，似乎都是错的。
可是她还年轻，总归是无法对失败俯首称臣。痛快地哭过一场后，蔡凯瑶狠狠地抹了一把眼泪，在心底默默地说：“我不认输。”
4
内向的人究竟能否在职场中存活？蔡凯瑶曾不止一次地思考过这个问题。
做好自己手头的工作，不给别人添麻烦，是她向来遵循的原则之一。结果上一个公司将繁杂琐事全部丢给自己，绩效升职都被别人抢了去。好在明德的考核相对透明公平，教师之间没有复杂的人情世故，不至于令她吃闷亏。
当然，有时难免会孤独。中午大家聚在一起吃午餐，身旁的同事眉飞色舞地聊起当下的热门话题，蔡凯瑶总在一旁暗自琢磨如何修改课件。
“小瑶，你中午吃什么？”这时，张楚会托着餐盘出现在她的对面。
那天试讲结束后，张楚找到蔡凯瑶，一定要请她吃饭弥补第一天的失误，于是两人来到公司附近吃烧烤。张楚比蔡凯瑶大三岁，之前在一所中学任教，如今看准线上教育的发展，毅然选择从体制内跳出来。
“不会后悔吗？”她问。
对方摇摇头，说：“后悔是弱者的借口。”
面对热情开朗的张楚，起初蔡凯瑶还怀疑他是否心怀不轨。再转念一想自己哪有什么值得惦记的东西，于是坦然接受了这个新朋友。
“小瑶，周一去爬山吗？”因为是教育培训行业，所以明德的休息日在周一和周二。周日下班前，同事们互相约好明天去爬山，也随口问了她一句。
明知對方是出于礼节，蔡凯瑶还是想点头，试图拉近和同事之间的关系。谁知另一个同事抢先道：“小瑶肯定不去，她连着3个月拿了咱们组最高的奖金，肯定要忙着备课啦。”
“……对。”她举起手中一沓厚厚的资料，改口道，“我要加班呢，你们玩得开心点。”
离开公司时已经是晚上10点，关上的电梯门又被重新打开，陈晓晓一脸倦容地走进来，看到蔡凯瑶时眼里闪过一丝惊讶。
“陈姐好。”
陈晓晓点头后按下楼层，忽而听到身后的人问：“陈姐觉得我最近表现得还好么？”
几个月来，蔡凯瑶反复听其他老师的课程，不断地模仿和学习。她尝试用轻快活泼的语言讲课，逐渐学会在直播间和学生开玩笑，利用当下的热点与学生互动，也开始与他们分享自己的生活。
“挺好的，学生们很喜欢你。”
“可是……”
其他同事对蔡凯瑶的评价，陈晓晓略知一二，无非是说她情商太低不够圆滑，又很难相处。
“昨天伊山在和学生连麦时开了一个玩笑，被好几个家长差评投诉说她不够认真。小瑶应该听过一句话，叫言多必失。”陈晓晓顿了顿，继续说道，“况且，公司里每个人都有自己明确的分工，也许你做不了组长和经理，但我们公司还有‘金牌教师和‘学科带头人。”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定位，她只是需要比别人更多的时间成长。
5
陈晓晓离职的那天，正是大寒节气。
那天办公室内的气氛异常沉重，往日交头接耳的同事此时都沉默地敲着键盘。蔡凯瑶透过玻璃门看见陈晓晓抱着一堆物品，路过语文组时深深地朝里面看了一眼。她思虑再三，还是推门走了出去，帮陈晓晓把东西放在车上。
“陈姐……”她说不出口“再见”这两个字，她甚至不知道陈晓晓为何要离职。
“小瑶，”陈晓晓喊住她，问道，“你想听我一句忠告吗？”
蔡凯瑶咬唇，不安地点头。
“那你要记住，有时候真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站在哪支队伍里;有时候正确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让别人认为你是正确的。”
“现在不理解，没关系，总有一天你会懂的。”
没有人从一开始就是洞察人心的老江湖，她陈晓晓也是踩着别人的牺牲一步一步地走过来。只不过，这一次牺牲的人换成了自己。
没关系，换一个战场，重新站起来便是。
回家的路上，蔡凯瑶将陈晓晓的话复述了一遍，问张楚是什么意思。张楚两个月前搬进了蔡凯瑶所在的小区，两人的革命友谊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深厚起来。
“陈晓晓的离职，应该与公司领导之间的利益之争有关。”张楚想了想，又说，“以后你们组的事情跟我说，我帮你。”
蔡凯瑶颇为感动地看了他一眼，不知为什么，张楚在的地方总是让她觉得内心安定。她问：“那……你不会觉得我烦吗？”
张楚愣了，好笑地戳了一下她的脑袋：“我怎么会觉得你烦，顶多是有点笨。”
说完，他在心里轻快地补了一句：“不过，还算笨得可爱。”
也许人们总会被与自己截然相反的人吸引，就像洞察世事的张楚，第一天就被蔡凯瑶简单干净的模样所打动。
6
张楚说，相信多做事少说话的人绝对是傻瓜，你一定要让领导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张楚还说，对于同事一定要和气团结，没有人能够在单打独斗中获得成功。不得不说，在张楚手把手的教导下，蔡凯瑶的确变聪明了许多。
放弃了升职念头的她，也变得更加纯粹快乐。
对陈晓晓而言，职场是披荆斩棘、迎难而上的战场，但对于蔡凯瑶，她更愿意理解为把自己喜欢的工作做到极致。
她爱上电脑对面来自天南地北的学生，他们与她一起度过了很多时光，每次上课前都争先抢后地告诉她，自己的作文被老师当成范文，或是又登上了哪一期的报纸和杂志。他们还见证她从学科教师一路晋升为金牌教师，并在系统班的课程结束后，与她相约接下来的暑假班。
“蔡老师有没有什么获奖感言？”烤肉店里，看着蔡凯瑶对公司新发的奖杯爱不释手，张楚笑着问她。
面对张楚的戏谑，蔡凯瑶一本正经地说：“我没有想过自己能比别人做得好。”
她曾认为自己很失败，能力一般，又是天生的内向性格，觉得与人交流是一件消耗能量的事情，不如自己备课写课件来得快乐。连老爸都经常打来电话，再三嘱咐自己要多出去交朋友，实在应付不来就回老家，免得留在大城市吃苦。
“瑶瑶，爸爸很担心你的性格。”老爸每次都这样说。
可就如陈晓晓所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定位。她喜欢自己的学生，喜欢记录每天突如其来的灵感，也喜欢反复推敲自己的教学环节。她愿意不问前路，就这样脚踏实地地钻研下去。
张楚怜爱地看向蔡凯瑶，同时向她透露自己下个月辞职的打算。
“为什么？”蔡凯瑶有点失落地問。
“另一家公司挖我去做主管。”张楚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微笑，“况且，两个人在同一家公司也不太好。”
为了保护蔡凯瑶，张楚迟迟没有向她挑明心思。如今自己打算离职，倒也没了顾忌：“小瑶，其实我喜欢……”
张楚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她匆匆地用手捂上。蔡凯瑶的脸在瞬间变得通红，她轻轻地点头答应。
从烤肉店出来，张楚接过蔡凯瑶的背包，顺便将她的手裹进自己的掌心里。蔡凯瑶突然发现路边的树木已经抽出新芽，原来春天悄然而至。
“回家打算做什么？”
“今天的工作总结还没有写，我还要准备明天的课件。哦对，刚才想到一个很有启发性的作文主题……”
蔡凯瑶深吸一口气，忽然想到去年这个时候，自己还在街心公园捧着三明治嚎啕大哭，好像是一眨眼的功夫，便已经拥有一份充满成就感的工作和一个真诚温暖的恋人，她忽然感到一种久违的幸福和笃定。
不必徘徊不定，也不必犹豫不决。蔡凯瑶相信，只要走在正确的路上，做正确的事情，一切都会如约而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