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家碧
一
当我来时,李小姐的咖啡只剩一半。我看了一眼手机,离约定时间还有10分钟,正是咖啡厅最清闲的时候。桌椅间的缝隙是固定的,我花了一些力气才使自己端庄地面对李小姐。
李小姐说:“早上好啊阿周。”
我说:“早上好,让您久等了。”
李小姐说:“先点杯咖啡吧,这么匆忙赶来,不着急的。”
李小姐确实是个善于交际的女性,她的声音平和温润,如同夜里情人的轻声低语,这种声音即便在重要谈判时也不无优势。我看着她放在白瓷杯边的右手,指肚无规律地按着瓷面。我看见灰蓝海面起起伏伏,晨起的阳光掉在每一道波纹上,风一吹便推到远处。
服务员姗姗来迟,我指着菜单上第一个品目:“一杯卡布奇诺,谢谢。”
李小姐说:“这次辛苦你了,昨晚是不是在熬夜?”
我倏然将目光收回,谨慎地看着深棕木纹桌面:“没事,我那个,昨晚,稍微把一些地方完善了一下。”
李小姐说:“黑眼圈这么重,还是早点休息比较好,如果时间太紧,和我说一下也没事。”
我抬头看了一眼,李小姐正在用比声音更温和的眼神看着我,像一个母亲在看着她的孩子,担忧、责备、劝服糅杂在一起,散发着浓郁的美式咖啡味道。但我不喜欢太苦的咖啡,于是我又低下了头:“谢谢。”
服務员缓步而来,先铺上一张白色雕花镂空布垫,再将冒着热气的白瓷杯放在我面前,指法明快优美,缠绕着袅袅白气。“请慢用。”
正当我准备端起来喝时,李小姐制止了我:“你吃早餐了吗?”
“吃了一个面包。”
“那可不行。服务员,请再来一份三明治……喝咖啡前吃饱了才好,我猜你只吃了一个散装面包。”
“啊……是的,您猜得真准。”
李小姐将她那头棕色卷发撩到身后,那双明亮的眼睛蕴藏着某种力量,使人禁不住放下戒心。但我深知这并不是好兆头,于是在等待三明治的期间,我将电脑打开,准备尽早和她谈谈今天相见的关键事——一份产品概念图。
“我想可以不用这么急,你可以先吃早餐喝喝咖啡。”
“尽快谈完吧……我觉得,你们应该挺急的。”
“没有的事,经理很相信你的能力。”
“是吗……”
我忽然感到焦灼,有火在烧着梗在喉咙的字眼似的,此时组织语言继续谈话成了莫大难事,李小姐微笑着,闲适的模样仿若一块巨石压在我的神经之上。我打开界面将电脑推到她面前,除此之外,什么也没说。
李小姐滑动着鼠标,色彩从她瞳孔中左来右往,令眼球后方的位置隐隐发痛,于是我转动眼珠朝落地窗外看去。此时人海正如潮汐,涌来退去,在灼热的阳光下又如同沙漠中的沙粒,相互摩擦生热,终于组成荒芜大陆。尽管咖啡厅冷气充足,但我仍感到有汗珠即将从额头掉落,眼前像蒙上一层海水蒸腾的雾气。我听见有人说今天的海真漂亮,是个嬉浪的好日子。情侣躺在沙滩上窃窃私语,计划着说明天要去划艇,后天要去洗海水浴,总之不该浪费这漂亮的海。
“你做得很棒呢。”我回过神时李小姐才开口,她捧着咖啡这样说道。她总是擅长观察别人的神色,从而找到合适的谈话时机。
我说:“谢谢。”
在我出神的期间,三明治也来了,我终于有理由保持沉默。
“这份概念图是没有问题的,但是销售部那边突然要求再增加另外两个产品的促销新包装,和这个产品一起绑定销售。3个月后就要开始做活动了,找其他外包设计师不太合适,想来想去你是最了解这份产品的,把这个活动的系列产品都交给你做应当是最好的选择。”说完她朝我笑了笑,十分温柔的神色:“毕竟你是个很有责任心的人。”
三明治还剩一半,我说:“但是这份产品设计图的钱……你还没……”
李小姐将咖啡放下,双手交握支着下巴,她看着我说:“这个还需要担心吗?阿周,我们合作了这么多次,哪次欠过你的酬劳,你是还不够信任我,还是说你对你的设计有所怀疑呢?我认为你是个很棒的设计师,并不像其他人一样钻到钱眼子里,却一点不关心自己的设计质量,我相信你也是这么想。关于这次的酬劳,在设计全部做好后我会如实打到你账户上的,不用太操心。”
我不得不重新将三明治拿起来,以咀嚼代替言语,总之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谈判。
“听说你搬出家了,现在一个人住?”李小姐又捧起咖啡,目光悄然间凝聚起母性的慈爱。
三明治吃完了,我喝了口咖啡将喉咙中的干涩强压下去,浓郁的苦味一下子从喉道窜到鼻腔,随着进入的氧气流转到肺部。我忽然感到呼吸滞慢,李小姐温柔的语调化成水雾,掺着海盐。
“是的,我搬了出来。”
“还习惯吗?你和你母亲的关系似乎不太好。其实你要理解你母亲,她做什么也是为了你好,等你再长大些,在城市打拼累了,你就知道家有多温暖。”
李小姐的咖啡见底,她开始全心全意看着我,看着我夹在桌椅间举步维艰的身体,以及用巧克力沫画上爱心的卡布奇诺。我看着白天进入黑夜,沙滩上的情侣与友人同相距甚远的人们一同回到居室,解下外衣,换上舒适的家居服,泡上一杯茶或者牛奶躺在沙发上。平静的一天又结束了,他们开始思考明天,于是打开电视,放空大脑,电子表走得飞快。而漆黑中的海面被强势起来的风推着,不得不往前再往前,浪花卷着沉睡中的鱼虾翻起一个又一个圈,白天中打盹的潜流层此时身形如梭,与风一同推着海浪往前再往前,不断逼近沉入睡眠的人类居所。
“我明白,谢谢。”
“阿周看起来还是个好孩子,这么腼腆乖巧怎么会对父母不孝顺呢?如果只是闹别扭还是尽早回去比较好。”
“我……我是成年人了。”
李小姐笑了起来:“阿周倒是真的很像刚出来的大学生,想不到现在已经26了。”
“我还不够成熟。”
“阿周只是社交能力不太好而已,我觉得也挺好的,你看你性格率真,是很多人所没有的。”
“谢谢。”
将咖啡喝完,我迅速结束了这段冗长的对话,当离开这家咖啡店时,我想我绝对不会再来第二次。我将永久远离这家开着充足冷气,却时刻令我感到炙热难忍的咖啡店。
二
当我意识到海浪化为了难逃的梦魇时,一切都准备就绪。我是说已经坍塌的现状,被铅笔划得乌黑的设计稿、乱七八糟的电脑桌面以及毫无间隔出现的东西方位的太阳。准备就绪的一切明晃晃地警告我必须引起重视。为了搞明白是怎样的海浪,我试图将频繁具象化在视网膜上的水合物,一滴一滴抓出来侦查再三,观察它们出现的时间以及掀起的高度。大脑永远不擅长储存自发出生的抽象印象,像驱逐跳蚤的黄毛犬,还不等主人仔细瞧瞧是怎么样的跳蚤,粉红肥大的肉垫已经将那一只只跳蚤扑棱甩开。如此监察本体的神经3天之久,在愈发难堪的睡眠之后,我不得不承认,看一次心理医生也许是最好的解决方案。
平岸这座城市有着笔直的海岸线,虽说只是视觉上的笔直,但从古至今的平岸人将之奉为天赐,战战兢兢地将“平岸”二字沿用至今。当我乘车从市区来到远郊时,海岸短暂性地从层叠的房屋与树林中钻出,亮晃晃的阳光随着海水一股一股地朝沙滩涌去,没有后退。海水涨落是自然规律。我摘下眼镜,揉了数次眼睛,再戴上时,海岸又一次被树林遮掩住。我想我该尽快见一见医生了。
曼珠在齐医生诊所前等候,刚下车她便拎着lv挎包跑过来搂住我的胳膊。这位职场白领重新拾起学生时代的率真,没有粉底液掩盖的鼻翼两旁满是细小的雀斑,在我看来,曼珠是个格外可爱的女人。
“你怎么才来?本来人家齐医生晚上有事,我费了好大的劲才让人家空出时间!”
“不小心起晚了,这些天睡眠不太好。”
“呀!突然要看心理医生,你真的心理出问题了?”
“还不知道……”
曼珠的担心向来动作迅疾,说话间就将我领到门口,敲响这座日式双层别墅的门。在等待的期间她低声问了句:“你钱带够了吗?齐医生的问诊费听说很高,虽然我和她侄女关系还不错,可该给的还是逃不了。”
“应该够。”我盯着门上格外透亮的猫眼,猜想这户主人的生活水准应当相当高。以木原色为基调的复式建筑坐落在高地,既不会遭受滑坡与泥石流,透过洁净的落地窗还能望到独特的美景。
很快门有了细微的动静,一个大致二三十岁的女人从门缝后悄悄露出身体,她梳着披肩的黑发,皮膚暗沉,浑然一体的灰色连衣裙,宛如顶着一片厚重乌云。她先是看到曼珠,后是我,语速颇慢地吐露字句:“请问你们是?”
曼珠说:“您好!我是前几天预约齐医生的张曼珠。”
女人将门与框的缝隙稍稍拉大,她的肩膀也耷拉下来,曼珠的回应像一副镇静剂,让紧绷的现状有了继续下去的理由。门与框的距离被拉到最大,她说:“请进来吧,他就在办公室。”我们从门槛跨入到玄关时,这位小姐从鞋柜取下了两双一次性白棉拖,摆正放在我们脚底。她的头发时时会因弯腰而垂到眼前,因此撩起头发勾至耳后成为惯性动作,这张暗沉而平淡的脸也在此动作下被赋予绝佳魅力。源于一种成熟的,对着谁俯下身的温顺姿态。
玄关直对的是一条望不见尽头的走廊,有着玻璃推门的房间分布在走廊两旁,并没有门牌之类辨识房间主人以及房间用途的事物。这位小姐再度缄默,或者说从一开始就对非必要的交流漠视着,就连身份姓名也未对我们两个客人提起。将我们领到走廊右边的某个房间,她停了下来,伸出手扣响玻璃门,轻声细语:“患者来了。”未等里面的人回应,她回过头对我们笑了一下,继续走那条长得不见底的走廊,并很快消失在视线中。像是某种幽灵。
“进来吧。”
像是水蚤在水面跳跃,曼珠走路的姿态轻盈又快捷,推开门,先于我抵达目的地,并利用她独有的微笑技巧说道:“真是太高兴您能在休假期间接受预约!”这种笑容在职场极具优势,能轻而易举地取得信任。可以预料,齐医生即将更加宽容地对待另一个无礼者。
她说,“齐医生啊,我家阿周是做设计的,这几天不知道怎么回事精神特别差,睡眠质量也不好。您是专业的,帮他好好看看,实在是感谢您。”
这间明净的办公室十分空阔,玻璃推窗开着,捎着凉意的风穿行周身,把皮肤一层层削去,似乎我的存在也不过是白色瓷砖上的一抹淡影。
曼珠将我拉到办公桌前坐下,我得以与齐医生面对面相视。与那位小姐不同,齐医生是个苍老又轻快的中年人,两种不同重量的肉体姿态在他的身上完美糅合,他穿着白大褂,松弛的双肩显出更温和的力道,细边银框的眼镜后,那双眼瞧着我,说:“那么,这位是周梓小姐?”
我双手攥紧起着毛球的宽大针织衫,点头说:“您好,我是周梓。”
齐医生笑了一下,像是为了安抚突兀冒出的紧张信号,他的脸部线条温和地弯了下去。“我已经了解你的情况了,没有多大问题,很快就会好的……那么张小姐,可否在门外等候一下,我太太会招待你,我需要单独和周小姐聊一下。”
曼珠笑着道了声“好”,随即低下头对我俏皮地眨了眨眼,又朝我的肩膀轻轻拍了一下,这个动作使少年时的默契猛然涌现,瞬间的感动冲淡了所有紧张或是恐惧。在我眼里,曼珠无疑是个格外可爱的女人。
很难说这场心理咨询给我带来了什么,也许比李小姐的谈话更加痛苦。当他的第一个问题开始。
“听张小姐说,你上个月才从家里搬出来独立居住,并开始拥有第一份工作,能和我聊聊你的家庭吗?”
齐医生将双肘支在深棕色桌面上,这道桌面随着话语如同被暴风刮倒的树木,一下子成为横亘在我们之间不可忽视的重物。我想,要想不浪费这几千块钱,也许不得不把底子交代透了,或是敞开心脏让听诊器把所有隐私查遍。沉默不过1分钟,齐医生没有催促,苍老又明快的眼神却促使面前这具仿徨的灵魂卑躬屈膝。于是接下来的谈话行云流水,这是我下定决心的结果。
“我家里一共4口人,有个弟弟,父母是开珠宝店的。我大学学习的是设计,但是我的母亲一直想让我在自家店里工作,毕业之后她就让我回了家,所以我没有马上独立出来。上个月我和母亲谈了一次,决定开始独立生活……就是这样。”
“你和你的母亲关系如何?”
“并不是很好……”
“为什么?”
“她喜欢为我安排一切,而我不喜欢她为我安排的一切。”
“那么你和你的父亲还有弟弟呢?”
“也不太好。”
“为什么?”
“因为他们站在母亲那边。”
齐医生翻开条格笔记本,唰唰记上什么,字形潦草优美,我没看清任何一个字。
“那么你说你最近经常做噩梦,还记得做的什么梦吗?”
“记得。”
“请描述一遍。”
我感到鼻间空气滞涩,仿佛那梦魇即将凭着这句话从虚幻伸向真实。沉默了两三秒,我还是决定将之全部付诸于口,因为我的梦四散在生活角落,无时无刻不在侵蚀所知所感。
从小到大我未曾去过海边。母亲命令我的行动路线局限在两点一线。上学时是家与学校,毕业后是家与珠宝店。即便如此,梦魇中的海浪却真实得亲眼所见,它温顺地伏在白天的海边,等着阳光拂照,显出玻璃一样剔透发亮的质感,有时懒洋洋地堆出褶皱,朝沙滩吐出白色水沫,像上帝在地球上放养的小奶猫。这时它可爱得令人难耐,男男女女套上游泳圈,前仆后继地扎进海里,由适当盐度托着,人们喜爱它,称赞它,与它嬉戏打闹,最终被盐度所包容。我说,这是人间难得一见的天伦之乐。我说,白天是欺骗。当黑夜来临时,人们进入睡眠,上帝也不禁打了个盹,于是小奶猫偷偷露出珍藏多年的利爪,那双朦胧的竖瞳也显出尖锐光芒,它将毛抖动起来,把不合时宜的盐分抖落进白天的边角。于是现在能看到,这是一只时刻绷紧腿部肌肉的猫科动物。
说到这里我没再说下去,我小心地去看齐医生的神色,一旦有人叫我开始描述一件事,平时无用的辞藻就像被火赶着似的从嘴里冒出来,此时随意一句带着笑意的夸赞都是巨大打击,漫不经心的语言如同一只黑色巨锤,总将不小心袒露的真意砸得粉碎。我惧怕这样不对称的感情交流,所幸齐医生没有任何表示,他弯着脸部线条,静静聆听,感知到我的停滞,微笑道:“请继续。”
于是我继续讲下去。与夜化为一色的海浪向居民区翻滚着,越过沙滩,碾压树木,将声音吞进水流中,像一位点着脚尖走路的舞者,悄无声息。于是夜里游荡的人没发现,逡巡地面的飞鸟没发现,月光为它照亮前路又不使它暴露。一切准备就绪,一切准备崩塌,睡梦中的人、平静的生活與枯燥的夜晚。如所预见的,海浪一下子化为真正的猛兽,卷起钢筋水泥铸就的居民房,像倒糖果一样,人们的肉体轻飘飘地掉进汹涌的海浪中,溅不起丝毫水花。于是这场关于海浪的梦魇便在这样无声的恐怖中结束,所有尖啸的声音均被吞进水流之中。
“我讲完了。”
“很好,你的描述非常有价值。”
齐医生用笔点着纸张,黑色墨水在白纸上留下多个大小不均的黑点。他没有再写下什么,低头思考着什么,而我的手掌心早已汗湿。
齐医生低声发出字音,内容零散飘忽,自言自语似的。这时他的脸部线条是紧绷的,像初学者画的石膏素描。
“海浪,糖果人,小奶猫……”
喃喃了许久,他敲定了某个答案似的,在条格纸上划出一个对勾,后面又是一行潦草的字,我照例看不懂任何一个字。齐医生又抬起头,眼镜后的眼睛瞧着我,再次弯了所有脸部线条,他试图做出慈祥的表情,但经过一番对于梦魇的猜疑与演算后显然力不从心。接下来的诊断兴许是一场审判,我僵直着腰背坐在黑色旋转椅上。
“作为一个负责任的医生,我首先要告诉你,你的病症无法完全确切地诊断,但你反复地做着同一个梦,造成失眠、精神恍惚等症状,也许是精神分裂的征兆……你出现这种症状是在离开家之后对吗?之前有没有这样的症状?”
“没有。”
“那么我们可以推断,也许这些精神症状的来源是你的家庭压力,你的性格内向,也许一直没有注意发泄压力。我建议你可以先放下手中的工作,回一趟家,把自己的心结打开。如果心里的压力一直没有得以纾解,也许你暂时没有办法正常生活,精神症状会越来越严重,以至于不得不接受药物治疗。”
风穿梭周身,将肉体一层层削去,洁白瓷砖照不出孱弱的灵魂。无论是上帝、真主还是我佛,我恳求他们带走最后的残物。
三
周光站在出租房前,比我小一岁的面孔上仍然是我所恐惧的青涩,青年与少年的时间无法调和地分割着这张脸。这是我离家以来,第一次和弟弟见面。他挪了下脚步,面向我,那张脸愈发融进楼道的阴影中,像一抹谁的影子。
“周梓。”
“周光。”
我们从不以姐弟相称,我所看到的并不是“周梓的弟弟”,是“母亲的儿子”;他所看到的也并非“周光的姐姐”,是“周家另一个孩子”。血缘不可回避地要求我们成为亲密的人,可事实上陌生才是常态。
“妈妈呢?”
周光是母亲的一抹影子。他们形影不离,以致于每晚躺在母亲床边的不是父亲,而是儿子。周光指了指旁边的住户,而随着手指的指向,旁边的红色防盗门正巧开了,母亲如同锣鼓般震耳的笑声首先出了门。这是我的母亲,锣鼓般的震耳欲聋。母亲对任何外人都亲昵得过分的笑脸一见到我就垮了下来,那种垮掉的神态我看了26年,挤满了失望、指责与嫌恶,像是时刻打量着一个未完成的工艺品。
“你看看你!”
母亲拽过我的胳膊,又止了声,瞧着空荡荡的楼道,也好似有人正时刻看着,拉我马上进了门,进到门内才真正安全了。她仔细打量着我,眉头越拧越紧,终于可以挂上十足的怒容。
“看看你穿的什么衣服!这头发,这脸,这才几个月就胖成这样子了,你是每天出去丢人吗?还一个人住,看你一个人住成什么样了!”
我默不作声,垂头看着地面,厚重的窗帘使所站之处浑黑一体,家里的地面也总是被窗帘遮挡在阳光背面。这时我又听到了海浪汹涌的声音。
“看看这地也不扫扫,东西乱放,天天邋里邋遢,看看谁还要你,一个女孩子天天不知道打扮自己,也不会做家务!你现在都26岁了,在家里工作多好,非得出来自己找工作……”
海浪的咸湿味充斥鼻腔,在耳边翻起一个又一个圈,终于足够将母亲的声音吞没。被海浪掀起的房屋出現在浑黑的地面上,糖果般的人被倾倒出来,在睡梦中死去。我此时像是脱离了现实,完全置身于梦中,站在海水上,目视着无声恐怖。
“你听见了吗?”
我呆愣着,没有回答。这时母亲的影子推攘了我一下。
“妈妈跟你说话呢,听见了吗?”
从幻想中脱离出来,我迷茫地看着母亲的脸,点点头。母亲的怒意却毫不消退,她看着眼前这个亲手制作的残次品,试图做些什么让它恢复成自己想要的样子。就像她的影子。
“赶紧把房子退了跟我回去,你现在这样瞎搞一辈子都会毁了!”
周光巡视着出租房的角角落落,用母亲的眼神与口气评价着:“就你这样还一个人住,还是回去吧。”
忍耐、妥协、被命令成为习惯,我的表达已经羸弱无力。
“我能养活自己……”
“那你不嫁人了吗?除了做点破图你还能干吗?嫁人该会的你一样不会!”
“那周光呢?”
“他用你操心吗?人家在家里听话着呢,哪像你一样天天让我生气,家里会给他置办好一切。”
“就是,我会做家务你会吗?一点都没有生活能力还说我。”
出租房的阴湿从墙角钻入脚心,渗入骨髓。周光脸上属于青年的时间被推到脸的轮廓边缘,终于完完全全成为25岁的少年。他得意又稚气地笑着,发出不屑的嘲讽,随后问了母亲一句:“对吧?”像考了好成绩一样讨要奖励。
“你还不如周光!”
我惧怕周光的模样,终于忍不住道:“不要管我了!”
仅此一句,母亲的怒气抵达顶峰,开始胡乱数落起来,照例从小时候为我买了昂贵的学习机开始,到长大先斩后奏选了她不满意的专业。时间的漏斗被翻来覆去,多年以来,细沙终于在瓶底砸穿了一个洞,流向未知之处。就像掉进海中的人们。
“妈妈这么爱你,你是怎么回报的?再也不会管你了,你就自己死去吧!”
门被用力甩上,我不禁笑了,26岁的未成年人啊,恭喜你成年。门旁有一个穿衣镜,那里面有一个称得上肥胖的女人,腰间的赘肉将宽大的针织衫撑出浑圆的形状,面容平凡无奇,黑眼圈厚重地挂在眼底,如同长着霉菌的锅底。身体分明无比笨重却呈现出极为虚弱的姿态,像是塑料制成的人偶,轻飘飘的一推就倒。这不是我想要的模样,但我爱她。
“……如果心里的压力一直没有得以纾解,也许你暂时没有办法正常生活,精神症状会越来越严重,以至于不得不接受药物治疗。”
梦魇中人们的声音从海底逃出,终于在我的心脏深处轰隆隆回响。
四
连续两周被梦魇纠缠着,我终于没有办法集中注意力做任何事,有着良好声誉的齐医生在治疗3次之后也束手无策。昼夜开始难分难解,饭菜常常从中午放到夜晚仍是一口未动,设计图仍是两周前的模样。
“阿周你让我很失望,公司那边不能再等了,虽然我很同情你有心理压力,但是……总之这1000块钱给你算是补偿吧,希望你及早调整好状态我们再合作。”
李小姐的声音仍旧温柔,同时满含冷漠。1000块不足以支付已经完成的设计图,同时也支付不起房租。可以预料,完全失去工作能力后,我也将失去独立生活的资本。
两个月后房东大姐打开门,礼貌地请我离开。那天梦魇侵入我的视网膜足足有3个小时之久,回过神泡面已经凉了,油飘在汤水上,配料菜叶蜷缩着,使人发腻。这里临近市中心,每一间房都炽手可热,我拖着行李箱走时,另一个年轻人就住了进去。那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明亮的眼眸毫无怯弱的色泽,浑身上下散发着大干一场的气息。真是了不起,我想。
我没有把现状告诉任何人,就连我唯一的朋友曼珠也没有,难堪的境地被尊严藏进角落,任何一次注视都是痛苦。居民楼下有一个健身公园,此时临近傍晚,小孩子和老人各享其乐,被容纳进太阳余晖中。我拖着行李箱坐在公园长椅上,注视着橙黄的一切。我是没有去处的,身上的钱支付不起任何一间酒店。海浪此时猛然在耳边翻腾起来,于是黄昏中的声音被吞没殆尽,我看着小孩子们大张着嘴互相追逐,老人们面对着面,嘴一张一阖,时不时眼角皱纹被牵拉起来。失去了声音,任何表情看上去都是那么牵强。人开始变得没有生命力,像濒死的鱼。像糖果人。像我。
恍神间天完全黑下来,人都走了,连带着太阳余晖一同回了居民楼。我躺在长椅上,骤降的温度游移在肌肤上,引起阵阵寒颤。海浪翻涌的声音愈发强烈,我闭上眼,第一次任由梦魇侵入脑海。
这次的梦魇有着与往常不同的地方,糖果人如约掉进海浪的胃中,却有一个人被突然赋予了生命力,扑腾在广阔的海面上。她的面目不足以辨识,声音却清晰无比,仅此一次打破了这场无声恐怖,她说,“救命!”这呼救声令人无比欣喜,我几乎要落下泪。即便除此之外,她仍然毫无力量,无法与海浪对抗,也无法自救。没过多久,她的手臂乏力,再也无法划动任何一道水流。
她终于沉入海中,与所有的糖果人一样。
天边泛起熹微光芒,黎明来即之时,上帝的小奶猫收回爪子,蜷缩成一团,乖巧可爱。
五
“都10点了还不快起床上学!天天好吃懒做,看你还能干啥!”
“……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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