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对“遗民”问题,就应有这样的态度,既要懂得人情世故,但也要重视自己人格的完整,那才算是完整的人。
古代中国以教忠教孝为主,一个朝代亡了,那个朝代留下来的人就被称为“遗民”,在感情和道德上,都要求“遗民”要忠于前朝,读书致仕者如果在两个朝代流转,就会被说是“贰臣”。古代在唐朝之后至五代十国,政治变乱最多,所以有名的诗词作家如冯延巳、牛希济、和凝这些人,都是著名的“贰臣”。
“遗民”问题在明亡了之后更加表面化。明代读书人强调气节,明朝亡了当然不能去做清朝的官。问题是,他们是读书世家,读书之后就要去应科举,找个出身,他们自己可以忠于前朝,但他们的子侄辈要怎么办?因此明末清初之际,许多大学问家都在道德上受到极大考验,例如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他们自己可以不仕清,但他们的子侄却都去应科举,他们的小侄辈就否定了他们所说的气节。那么,人们应该如何去面对这个难题?
早年我在读书时,读到《清儒学案》卷17的《潜齐学案》时,在谈到徐介先生那一段,就忽然拍案而起。
徐介号狷石,他在明朝亡了后就徜徉山水,不再介入官事,人称他为当时的“三高士”之一。但徐狷石虽然坚持气节,却也思虑周详,懂得人情世故。他的老师应撝谦乃是当时重要的学者,他就鼓励自己的儿子去参加科举。这件事被徐狷石知道了,他就告诉应撝谦:“吾辈不能锢其子弟,以世袭遗民也,然听之则可,从而为之谋,则失贞!”
他的这段话说成白话,就是,“自视为遗民,只能止于自己,遗民不能世袭,那是子孙辈的自由选择。子孙要怎么做,那是他们的自由,大人听听就可以,但如果帮子孙出主意,鼓励他们去科举,就会显露出自己人格矛盾,那就不对了!”当年我读了徐狷石这一段,实在非常佩服。一个人对“遗民”问题,就应有这样的态度,既要懂得人情世故,但也要重视自己人格的完整,那才算是完整的人。
不过清朝的徐狷石都懂的这种道理,现代人却不懂。就以台湾为例,它原是清朝中国的一省,1895年清朝甲午战败,而后乙未《马关条约》割给日本,台湾的宗主清朝等于已亡,台湾人成了“遗民”,日本统治台湾50年,历时两三代。中国已不能要求台人心里继续效忠清朝,但自从1945年日本兵败,归还台湾,国民党政府接收台湾后,就想当然地认为台湾人民都有“遗民”情绪,应该特别爱国,因而回顾日本统治台湾50年的事实,1946年当时的台湾省教育处处长范寿康在一场演讲会上,就数落台湾人不爱国,不服管教,奴性太深重云云。
他的演讲当时引发了轩然大波,官歧视民,官民对立因而形成。范寿康当年的演讲,乃是台湾官民对立的起点。纵使到了今日,台湾还是有许多官僚,一谈到日本时代,就说当时台湾人在日本治下当个小官或有点地位的人是“皇民”,是“汉奸”。中国人以前盲目地相信“遗民”这种价值,反而疏忽了借着理性的互动去凝聚共识,这乃是愈到现在,台湾的纷扰反而更大的原因。
古代中国,战乱频仍,朝代经常变动,在忠孝节义的价值观主导下,遂有了“遗民”应忠于前朝的说法;到了近代,中国的内忧外患不绝,割让租借之事更多,许多地方的旧宗主等于消失,人民也成了新“遗民”。当一个国家发生了“遗民”问题和“遗民”现象,它就有认同飘零和文化隔阂等严重分歧散乱的问题,对于这些“遗民”问题,人们在认知上必须了解到,那是过去的历史失败所致,它和人民无关。因此除了赶快弥补历史的缺憾外,对人民更需要慷慨大度,不能在人民沦为“遗民”上大做不需要的文章。
国民党政府在1945年之后相当长一段时期,一直在意识形态上对“遗民”问题大做文章,这是在历史的伤口上不断抹盐,也加剧了官民对立的矛盾。台湾的经验已使人们必须深入对待“遗民”问题了!
南方朔 台湾政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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