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慕颜曾管乐非。胸中海岳梦中飞。
近来不信长安隘,城曲深藏此布衣。
–龚自珍《己亥杂诗》第三十三
各体诗中,七绝最难写。它只有28个字,很短,然而学诗之人多忌从七绝入手,因为七绝是易学难工,如果入手就着力于七绝,往往陷溺于浮浅之中而不得出。当今深于诗的前辈,都会建议后生先学写律诗和古风,待腹笥与阅历都丰了,再尝试写七绝。
绝句有五绝和七绝。五绝以古体为正宗,今人熟悉的五绝,如孟浩然的《春晓》、柳宗元的《江雪》,押仄声韵,都属古体诗。而七绝则以近体为正宗,需要合律、押平声韵,规矩比五绝绵密。但七绝比五绝难写好,不在于它受到的限制多。比如律诗的规矩比古风多,但却比古风容易写好,因为古风对学问的要求高,作者若是积淀不足,则难以驾驭。
七绝难于五绝,在于它对作者天分的要求高。五绝虽然字数比七绝少,但它以古体为正格,古体的特点是朴拙,技巧越少越好,如刘长卿的名作《逢雪宿芙蓉山主人》:“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全用实词织成,别有古拙的风味。七言不如五言苍古,因此七绝必须精警,这就需要讲究运笔,如王之涣的“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李商隐的“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都有关键的转笔,使全诗警拔起来。精警,就意味着你在28字这个狭小的天地里,做到与众不同,这需要极高的天分。不妨这样说,七绝是各体诗中最尊贵的,因为它最适合天才施展拳脚。
唐代以来有名的诗家,大多能写好律诗或古风,因为这两样都可以凭学问和阅历去做好。但精擅七绝的诗人,历代却屈指可数。根据整体质量严格算起来,唐代能称得上七绝大家的,只有王昌龄、李白和李商隐,宋代是王安石,清代则是龚自珍。就连功力深厚的老杜,律诗与古风登峰造极,却不能兼擅七绝,可见七绝之难。
龚自珍的绝高天才,体现在《己亥杂诗》里,这组诗共315首,全是七绝,本文选的是第33首,诗后作者自注:“别会稽少白山人。”此诗是龚自珍赠别潘谘之作。潘谘字少白,浙江会稽人,喜欢游历,行路数万里,后隐居京城。
“少慕颜曾管乐非”,是说潘谘少年时仰慕颜回、曾子这两位孔门高足,不认同管仲、乐毅这两个有着显赫事功的人物。孔子称赞颜回:“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这种不以贫贱为忧而以学道为乐的精神,是儒门要义之一。曾子说:“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这句话至今仍影响着国人的精神。颜、曾二人,身上都有儒门的刚劲。“少慕颜曾管乐非”,潘谘扬颜曾而抑管乐,是崇道而不崇势,龚自珍起句就托出潘谘的品格。有另一解释说,“少慕颜曾管乐非”的“非”是指韩非子。此说不通,因为史载潘谘是淳儒,严义利之辨,不可能仰慕管仲、乐毅、韩非这些功名之士。
“胸中海岳梦中飞”,点出潘谘高远的心志,说潘谘并非固守一隅做自了汉,而是遍游名山大川,各地之事盘桓在他胸中。“近来不信长安隘,城曲深藏此布衣”,是说作为平民的潘谘隐居在京城,令京城变得大了起来。这两句的精神源自《论语》。孔子想去九夷这个地方住,有人说,九夷很僻陋。孔子答:“君子居之,何陋之有?”这个故事貌似平常,其实寓有遥深的义理:人若具备高越的精神、圆满的德行,环境时势将因人而变。这首诗的末句与首句击鼓相应,令潘谘的儒风更为猎猎作响。
龚自珍这首诗,前两句阔大,后两句遥深,大开大合,可谓濡染大笔。类似的奇构,常见于《己亥杂诗》中。大体而言,龚自珍的七绝,思致深邈而又奇气纵横,越出了唐宋诗的笼罩,令人一读难忘,是诗国瑰宝。
文 邹金灿 编辑 郑廷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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