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年9月,才一岁多的我离开北京父母的家,随奶奶去大连生活,一直待到12岁。这期间我有更多机会接触姑姑。她当时已经在东北制药厂工作,因为一直没结婚,每年享受探亲假。每次回家,她都穿着厚厚的蓝色棉袄棉裤、黑色的五眼大棉鞋,有时戴一顶东北男人常戴的棉帽。在我儿时的记忆中,姑姑梳齐耳短发,戴着像瓶底一样厚的近视眼镜,喜欢将头稍稍偏向一侧,走起路来充满活力。
听奶奶讲,姑姑从小个性倔强。曾祖母不肯让她上饭桌吃饭,姑姑会据理力争,说“小丫头怎么了,你不是小丫头变的吗?”曾祖母很没面子,只好妥协。
姑姑本想学医治病救人,在北京上高中时,一天去西单附近的药店购药,发现药店所售西药大部分是进口的,价格昂贵,一般人根本买不起。她想,不如学习制药,改变我国药贵的状况。
1975年姑姑把奶奶接到沈阳一起生活,那年我已经在北京读高中了,暑假去沈阳看望她们,姑姑带我参观了她工作的实验室,还安排我在工厂劳动,每天跟她一起上下班。她让我跟工人师傅干活,拿着长长的水管,反复往做好的预制板上浇水。那是我第一次体验工人的生活,单调而又辛苦,但心里却充满快乐。
奶奶晚年患有阿尔茨海默症,久远的事情记得很清晰,眼前的事情却转眼就忘,惹了不少笑话和麻烦。姑姑经常跟我说,奶奶年轻时很聪明,晚年却得了这种病,她想做一种治疗这种病的药。我想,后来她主持研发的脑复康和长春西汀等治疗脑血管一类的药品,大概也与此有关,其中凝聚了她对母亲的爱。
改革开放后,将近五十的姑姑以更加忘我的姿态投入到她热爱的医药事业中,业余时间还报班学习德语和英语。她常对我说,搞科研一定要了解外国,特别是美国和德国等发达国家的动向,只有学好语言才能知道人家都做了什么,我们应该怎么做。
上世纪80年代初,姑姑争取到机会,脱产到吉林大学跟著名教授唐敖庆学了几个月的量子化学–就是那次她到烟台小奶奶家休假,我和妈妈也去了。姑姑提出要跟我学习游泳,我们一起来到烟台山边的海滩。她不愿穿普通泳衣,自己发明了一套–浅蓝色的短袖衬衫,扎在深蓝色的制服短裤里,再套上一个废旧汽车内胎制成的救生圈,扑拉扑拉就钻进了大海。看到这情景,我快要笑喷了,哪还有心思教她?也许是我这个教员太不称职,也许是泳装太兜水了,反正姑姑没学会游泳,但她认真的态度和独特的装备给我留下极深的印象。
2007年秋天,我们全家应邀去中山大学出席我父亲藏书的捐赠仪式。父亲安志敏是一名考古学家,一辈子从事考古发掘和研究,著作颇丰,遵照他生前的愿望,我们决定将他的藏书捐给中山大学。那时姑姑已经住到我二哥家中,大部分时间头脑都不太清楚,但在我们的陪伴下,她还是参加了那次活动。
我和姑姑住一个房间,趁她头脑清楚,问了她一些我一直不解的问题,诸如为什么一辈子没有结婚?这辈子感到幸福吗?她倒也干脆:“自己成熟比较晚,对男女之间的事情不太明白,再说了,也没人追求过我啊。”谈到幸福,姑姑笑嘻嘻地回答:挺幸福啊!
我还问起,父辈家里很有钱,但他们兄妹二人没有染上阔家子弟的坏毛病,而且都成为对国家和社会有用的人。姑姑告诉我,这应该归功于爷爷。爷爷虽然是资本家,但十分重视子女教育。在他们兄妹青春期时,爷爷分别给他们请了家庭教师,吃住在家里,负责教他们国语和学校不教的知识。两位家庭教师的人品和学问都相当好,这对他们树立正确的人生观和理想起了重要作用。
2012年夏天,姑姑因肺部感染住进医院,几次病危都顽强地挺过来了,遗憾的是,此后她基本处于昏迷状态。我们去看她喊她,她不答应,但我们有时喊“安工”,她会尽力回答“哎”。可见工作和同事在她心中的分量有多重。
文 安家瑗(北京)编辑 翁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