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人的精力很有限,你做下去会发现,人的精力想把自己心目中完美的作品呈现出来,就已经不够用了,哪里还有心力去想这些更多余的东西。”谢海盟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侯导就是想能拍出这些东西就够了,其他名声什么的都是附带的。最重要的是把片子拍完。拍的时候不会去想,拍完更不会去想。这就是他的背对观众吧。意识到观众的存在,想讨好观众,就不可能把东西拍好。人不可能让所有人都喜欢,谁都不得罪,谁都喜欢你,就是一个平庸的人。但凡突出的人,一定会得罪别人,也就无法讨好。所以创作的时候,你绝对不能想观众会不会喜欢,这段会不会激怒到谁,这样不大可能做出东西来。”
侯孝贤并非没有失手过,《悲情城市》就是他自己觉得拍得很烂的片子,他后来的反省是自己触及的点太多了,不够集中。专注,一直是他创作的灵魂法则之一。朱天文也不喜欢《悲情城市》,谢海盟在家重温时,她会让海盟把电视关掉或者换台。
《好男好女》也是侯孝贤不满意的作品。当时侯孝贤想做一个实验,尝试不同时空的叙事,后来他发现影像无法承载那么多东西,以致于整个结构松散掉,瓦解得没有结构。
“据我所知,侯导觉得失手的时候,也会想办法补救,但如果救不回来,也就会放掉。再去拍下一部。”谢海盟后来在油画家刘小东那里,也发现了优秀艺术家的这一共同点。人问刘小东会不会画坏,他答当然会。怎么处理?“在颜料干之前我会改,但改到一个地步,就要给自己喊停。改到一定地步不满意,就把这个放掉,不要再看它,去画下一幅。”
“我觉得侯导创作也有这个意味在,就是你不要花十年时间完全困在一部作品里头。哪怕这是你非常珍视的创作,人的心力永远不可能做到最好,所以不可以单恋在自己的作品里,这样就是无休无止挥霍时间,到一个地步,就必须给自己喊停。在下一部中,再试图去弥补,不要再犯同样的错误。”谢海盟说,“这也是一种潇洒。”
在《聂隐娘》中,侯孝贤一定也有自己的遗憾,比如BOLEX的拍摄念想他想必偷偷藏在了心里,等待下一个合适的时机他会全力出击,玩个痛快。第三次看完《聂隐娘》,朱天文想起了小津安二郎的话:电影和人生,都是以余味定输赢。
侯孝贤的性格中一直有倔强执着的一面,生活中一个笑话他会讲到烦,一开口周围的人就知道他要说什么。拍片某种程度上是他这种个性的另一种表现。朱天文说侯孝贤拍片,根本没人要他一直这样,但他就是像攥着什么在手上,就是不肯放开。这样攥下去,应该也会有一种力道,攥出一些东西来。
工作人员抱来厚厚几本INK杂志的侯孝贤专刊和《聂隐娘》的衍生图书让他签名,我最后向他问了一个在我心中装了很久的问题:您觉得什么样的导演,算得上大师之名?
“电影大师啊,”他停下手里的笔,“最基本的就是对人和世界的一种关注。因为你拍的是人,你懂我意思吗?这种关注是累积的,不是一天养成的。在你的电影中会透出这个来。它不是为了娱乐,也不是政治,或者别的。文学为什么最深邃,因为成本低,笔和纸就可以,所以脑子花得最彻底。你看卡尔维诺他们,思维到一定程度,对人世就会有一种关注和理解。不管对电影造型本身,或者是内容,你都应该一直摸索,一直想达到一个极致,就是你自己的极致。”
等候的工作人员再次催促我们结束采访,他要赶赴下一场活动。我最后问他:你会这样拍一辈子吗?
梅县来的人起身戴上大家熟悉的那顶帽子,笑着对我说,“是啊,因为我也只会这样拍。”
(感谢广西师大出版社理想国、世纪文景对本文提供的帮助。参考书目:《行云记–拍摄侧录》、《刺客聂隐娘》)
本刊记者 余楠 实习记者 宋元君 孙德俊 发自杭州、北京 编辑 郑廷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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