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鲁吉亚:大高加索行记(2)

时间:2015-06-26 09:04:58 

像土耳其人一样,浴室是第比利斯的社交场所:男人们谈生意、交朋友;婆婆们检查待过门的新媳妇;媒人们牵红线;同性恋人群在这儿寻找伴侣,将自己的联系办法留在墙上。这些传统在苏联时代都未曾断过。今天的第比利斯人,花1.5拉里(1美元约兑换1.74拉里)能进入公共浴室,每小时支付50到70拉里能租到大小不一、豪华程度不同的包间,里面包括浴池、桑拿房、洗手间和放着大沙发的休息室。人们有多爱这里?周末早上,街边的店面都没开门,公共浴池里已经热热闹闹了。待我下午18点多再登门拜访时,所有浴场的老板都翻着记账簿摇脑袋:“3个小时以后才能有空房。”

往北,在耶路撒冷路的尽头,还有一座犹太教教堂。以色列前总理沙龙的父母就在第比利斯出生长大。

1801年,第比利斯并入沙俄,成了沙皇俄国在高加索最重要的行政和文化中心。顺着城中最重要的鲁斯塔维利大街走过去,两旁遍布沙俄风格的古典建筑。国家博物馆的前身是俄罗斯帝国地理协会高加索部门的博物馆,建于1852年。1879年的鲁斯塔维利国家剧院是当时艺术家们的活动中心。第比利斯国家歌剧和芭蕾学院剧院在1851年落成时举行了盛大的宴会,每两周都会有来自帝国各地的艺术家献艺。连当时的巴黎报纸都赞叹这栋摩尔式装潢的大楼:“毫无疑问是人类建造的最优雅、最美丽、最迷人的剧院建筑。”在库拉河的左岸,有一片整齐的住宅区,这里的小洋楼比老城里新得多。那是来自乌腾堡和巴登的德国移民的杰作。他们把啤酒文化带到了这座城市。在19世纪中叶,第比利斯有了5个啤酒厂。

1870年,一份当地报纸描述当时的第比利斯:“只要在好天气里瞅瞅大街,就能看到受过极好教育的妇女……从帽子到脚上的时髦高跟鞋,再到她们的步态,哪一样不是巴黎呢?她们甚至还用法语说话。”

乍一看,我眼前的第比利斯仍像是欧洲,其实不然。纳里卡拉要塞的脚下,塞满了格鲁吉亚式的老房子,有些摇摇欲坠,有些修葺一新,它们的最大特点,是用五颜六色的木结构在临街一面搭建了宽阔阳台,装饰着充满中东风情的镂空花纹。在那些19世纪修建的街区,人们在背街的院子搭建它,或者干脆用铁结构生生在楼面上加出一个阳台来。我眼里的旅馆老板伊拉克利,永远在旅馆的大阳台上吸烟、晒太阳。“阳台是第比利斯生活的灵魂。我们在这儿做一切事情,喝酒、聊天、作诗、睡觉。”他端着杯葡萄酒对我说。英国政治家理查德·韦布拉汗(Richard Wilbraham)记录19世纪的第比利斯:“周日午后,阳台真是个生机勃勃的所在。相貌姣好的格鲁吉亚女人,披着长长的白色披肩,成群结队地坐在那儿,看风景,也成为风景。带阳台的房子遍布在格鲁吉亚人、亚美尼亚人和波斯人地社区,德国人和俄国的地盘也是如此。”

走在第比利斯的街道上,我时常感到我所看到的景象和100年前恐怕并没多大区别。大概,2003年上台的总统萨卡什维利也持有同样的看法。于是,他在这座古老城市的身体上添加了最新一笔。过去10年里,总统力推旅游业,老城的街道铺开了大量时髦的咖啡店和餐厅。萨卡什维利聘请的意大利建筑师忙于建造玻璃与钢铁材质的建筑,将现代风格添加到第比利斯混杂喧闹的老城中。

从山上往城里看,有三个建筑最显眼。和平桥有一个波浪形的玻璃遮阳棚,1200盏发光二极管灯在库拉河上闪闪发光。它的北面有一栋巨大的玻璃建筑。屋顶是一片片硕大的白色“花瓣”,由树形支柱支撑,那是第比利斯公共服务大厅。在河对岸的欧洲广场上,还有个形如两根银色钢管的东西。其体量之大几乎主宰了整个城市景观。我问了好些当地人,他们都不知道它的用途。只有守门的保安说得出,那是还未开张的音乐剧院和展览馆。“西方特征的头部,东方特征的身体。”《纽约时报》对今日第比利斯的评价颇为精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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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赫蒂:信仰与生活

铁路工程师大卫·卢亚什维利在第比利斯的大澡堂前接上我,带我去他的家乡——东部省份卡赫蒂(Kakheti)——看看。历史上,格鲁吉亚在绝大部分时间里大体被分为三个地区:第比利斯以东,包括卡赫蒂在内的东部平原和丘陵;西部黑海沿岸的平原地区;西北部大高加索山区的斯瓦涅季(Svaneti)。三个地区有各自的权力中心。直到11世纪,欧洲十字军东征,中东穆斯林王国力保叙利亚和巴勒斯坦等核心地带,放松对外高加索的压力,“建国者”大卫四世方才有机会统一格鲁吉亚全境,创造了历史上的黄金时代。但这个黄金时代也就持续一个多世纪。

首府特拉维是我们卡赫蒂一行的据点。特拉维自中世纪以来就是贸易名城。历史上几番遭外敌践踏。17世纪,波斯人曾屠戮6万卡赫蒂人,另将10万人迁徙至波斯。18世纪,为稳定卡赫蒂的统治,波斯在特拉维立当地贵族恩里克二世为王。

今天的特拉维只有约2万居民。像许多有旅游潜力的城镇一样,萨卡什维利上台后,中心城区仿造欧洲小镇,被修葺一新。但城里其实没有多少商业和店铺,颇有些虚假繁荣的意思。幸运的是,我们到达的11月7日正好是恩里克二世的诞辰,也是特拉维的“城市日”。这天下午的重头戏是市政厅门口一场漫长的摩托车特技表演,城里的年轻人似乎全出动了。最精彩的是入夜后广场上的歌舞表演。虽然听不懂一句报幕,但很显然,这些歌舞都是在称颂历史。有些舞蹈表现战争。穿敞襟长上衣、大裤裆灯笼裤、长筒皮靴的男舞者刚劲勇悍,靠足尖行走、旋转、跳跃的技艺令人惊叹。间或有女舞者出场,穿着白色长裙,戴着头纱,飘逸妩媚。她们舞蹈时保持肩部稳定,主要依靠高举的胳膊造型,使用快速平稳的滑行步法,以我这个外行人的眼光,和我国维吾尔族舞蹈颇有相似之处。

这场表演的舞台就搭在恩里克二世持剑立马的塑像附近。“恩里克二世是格鲁吉亚最后一位英雄。”卢亚什维利向我强调。这位君主虽由波斯人委任,但他励精图治,向西面扩张领土,力求自治和独立。但直到1798年去世,他都没能重现大卫四世的统一盛世。两年后,其子与沙俄签订协议,交出了外交和防卫权。

我和卢亚什维利聊起我的担忧:“乌克兰东西部地区的区别也很大,历史上长期分立。格鲁吉亚未来会出现乌克兰今天的局面吗?”“不可能。”卢亚什维利肯定地说,“我们和乌克兰不同,构成我们国家的有三样东西:故土、母语和东正教信仰。”这实际是伊里亚·查查瓦德兹的观点。查查瓦德兹出身19世纪贵族之家,他领导了民族运动,被视为现代格鲁吉亚之父。他也是卡赫蒂人。

卡赫蒂是格鲁吉亚的边陲,像一个楔子,深深嵌入阿塞拜疆。这里的地形极为多变。我们先是在山间穿行,到处是秋色迷人的树林,而后经过大片开阔的农田和葡萄园,积雪的大高加索山脉像一道幕墙,屹立在北面的天边。再往南向边境而去,植被越来越少,出现无边无际的丘陵、草原甚至盐碱湖泊。到达洞窟修道院群时,四周已然是半荒漠了,一些裸露的大块岩石还呈现出丹霞地貌的色泽形态。

修道院群建在一座山上,两者皆以大卫·加雷加命名。大卫·加雷加是“叙利亚十三隐士教父”之一。6世纪,他以此处为基地向格鲁吉亚东南部宣教。传说,大卫·加雷加去耶路撒冷朝圣,带回一块代表1/3圣城精神的球形石头,供奉在修道院内。对虔信东正教的格鲁吉亚人来说,这里是一生中必须朝拜的圣地。

修道院的主体在山体北面的山坳里,中央有一座小教堂,东西两面的岩壁上凿出了许多房间,一些是修士们的宿舍,另一些是谷仓、烘焙厨房、铁匠工房和畜栏。9世纪后,修道院受到贵族的资助,成为宗教和文化中心,尤以技法高超的湿壁画著称。修道院保留了13世纪的许多壁画,其中大部分是人物肖像,描绘圣徒和伟大君主,还有一些讲述大卫·加雷加的生平故事,是东正教里少见的题材。如今,许多珍贵的壁画真迹都被挪去第比利斯的艺术博物馆了,但仍有妙处存于大卫山的山脊上。

花半个小时爬到山顶,南面是一片旷阔的连绵丘陵草甸,这便是阿塞拜疆的领土。两国的国界就是大卫山的山脊。古格鲁吉亚的修士们在山南面的顶上凿开了若干石窟,在这里修行、祈祷、生活。最有趣的一个是食堂,中间还留着小石桌,右面墙壁画着格鲁吉亚版的“最后的晚餐”。

外高加索是文明交界之地。我在这里旅行多日,绝大多数地方给我的感触来自文明的交汇,只有大卫·加雷加修道院让我切切实实感受到文明的“分野”:我站在洞窟前,背后是荒漠中的东正教圣地,眼前是伊斯兰文明的沃野,耳畔只有高加索如泣如诉的风声。1615年,波斯萨菲王朝的阿巴斯大帝率兵杀到这里。那时会是怎样的情形?据说,漫山上尽是璀璨烛光。在最后的祷告后,600名修士在波斯人的屠刀下慷慨就义。这是格鲁吉亚另一则著名的殉道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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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亚美尼亚之后,337年,格鲁吉亚成为世界上第二个皈依基督教的国家。当时,罗马已经颁布宽容基督教的“米兰赦令”。格鲁吉亚的皈依是为了向罗马帝国示好,抵御虎视眈眈的波斯萨珊帝国。

传说中规劝国王皈依的圣徒是从君士坦丁堡而来的修女圣尼诺。在第比利斯附近风景如画的古城姆茨赫塔(Mtskheta),她治好了王后的恶疾,建立了气势恢弘的“活柱子教堂”(Svetitskhoveli Cathedral)。那座教堂中央有座四周画满圣像的石塔。传说,1世纪时,一位叫埃利亚斯的格鲁吉亚人游历到耶路撒冷,适逢耶稣殉难,从罗马士兵手中买下了耶稣的披风,带回了姆茨赫塔。埃利亚斯的姐姐西多尼亚出于好奇穿上了这长袍,不料立即受到诅咒,还来不及脱下披风就死去了。埃利亚斯只好把姐姐的遗体连同耶稣的袍子一起埋葬了。300年后,圣尼诺来到姆茨赫塔,要在这坟墓上修建教堂。工匠搬来的七根大柱子自动飞上天去。圣尼诺跪地祷告了一夜,柱子才落回地上。教堂由此得名。

“活柱子教堂”固然是圣地,但在格鲁吉亚,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是边陲小镇西格纳吉(Sighnaghi)附近的博德比修道院(Bodbe Monastery)。圣尼诺最终在传教路上去世,葬在这里。博德比修道院现在还有许多修女。我们到这里时没有其他游客。阳光从狭小的窗子投进教堂,映照出四壁古老的圣像画。在一间祈祷室内,神父念念有词,手提的挂炉飘出袅袅青烟。黑袍的修女们静静环绕在他周围。有一位坐在椅子上,另一位倚靠在她脚边,两人皆手持蜡烛,照亮了膝上的一本《圣经》。有那么一刻,我简直疑心自己穿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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