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少雯在一张世界地图上标注了他迄今为止去过的潜点,在这张“密集恐惧症患者”难以直视的地图里,他为之兴奋的往往都是那些稍有不慎便会丢了性命的地方。
林少雯的潜水博物旅行:
1.在巴哈马潜水时的生命之吻
2.坐落在55米深的有“百万美元沉船”之称的旧金山丸甲板上的主炮
3.楚克沉船的船舱里折成数段的日本零式战斗机
4.楚克沉船的舰桥
5.墨西哥洞潜时看到的水下“金蛋”
博物之旅
一手按住面镜和呼吸嘴,一手扶着腰间的配重带,年过花甲的林少雯以标准的船潜下水方式跨步下海。在海面上,和潜伴彼此比画了一个OK的手势后,林少雯做了个向下的手势。“全副武装”的两个人开始下潜,他们将要前往的目的地,是海底40米处沉没了70年的日本军舰群。
几分钟后,他们到达了这艘名为Yamagiri Maru的驱逐舰残骸边沿,锈迹斑斑的10厘米高角炮仍可清晰辨认。沿着船身某处狭窄的通道,林少雯钻进那没有一丝光线的船舱,借助手电筒的照明,映入眼帘的是船舱里散落一地的鸭蛋大小、被藻类包裹着的物体,林少雯知道那些是在“二战”中还没来得及打出去的子弹。
这只是楚克岛由60艘日本军舰和已发现的数十架飞机构成的海底世界的冰山一角,这个世界闻名的潜水胜地被称之为“海底墓地”。
每一次潜水,都是一次博物旅行。无论是海底五彩斑斓的生物,或是那些尚未打捞的历史,林少雯习惯每一个行程之前,针对目的地有着大量的阅读。“我要知道将要面临的是什么,会幻想置身于其中是心怀感激还是心存敬畏,然后去验证读到的,也对每一次潜水会推翻此前的幻想而心怀期待。”在林少雯看来,验证已知的,体验未知的,会有很多无法预料的感动,这是潜水这项运动被广受喜爱且忠诚度极高的原因。
好比楚克这个位于关岛东南方1000公里处的南太平洋小岛,历史刻出了沉船的斑驳,现在它们静静地躺在海底,等待着向勇敢的人讲述70年前那场惨烈的战事。
“二战”期间,楚克岛是日本太平洋战区补给和中转的战略要地,被称作“东方的直布罗陀、日本的珍珠港”。1944年2月17日至18日,以9艘航空母舰为核心的美国海空作战群对楚克群岛实施了代号为“冰雹”的58号作战计划。日军63艘战舰、275架飞机在这两天的狂轰猛炸中被击毁。
浮游生物是海洋食物链的关键,它们依附于残骸的漂浮物,依附于沉船的桅杆、炮管等物生存、进化,70年来,极大地丰富了这片海域生物的多样性与丰富性。它们与当年这些葬身海底的军备一起,构成了如今的旅游胜地。
被击落或在水下因巨大的撞击而被撕成几片的零式战斗机就躺在海底,许多沉船被大火灼烧的痕迹仍旧依稀可见,头颅骨是沉船中的常见物,“文月号”驱逐舰作战室指挥桌上还有一条大腿骨,两辆坦克上下重叠落在甲板上的景象,是潜水爱好者最喜欢的拍照之所。置身其中,在大脑的暗示之下,鼻息之间似乎还能闻到一丝火药味。
林少雯在Kiyosumi Maru这艘侧卧在海底的舰艇旁驻足了很久,他在一个舷窗上方保持不动俯视着,下面有不少人类骸骨。他这样描述当时盘旋在脑中挥之不去的情绪:当船缓缓下沉时,被禁锢在密闭空间里绝望的人们,透过舷窗向上看着天空缓缓被海水遮蔽于眼前,在光线逐渐阴沉的海底,他们在想着什么?是以效忠天皇玉碎为荣,还是在用绝望的声音,喊着父母、爱人或儿女的名字?
与其他欢乐的生物观光潜旅不一样,沉船潜水有着“宗教仪式”般的沉重。“当你搜索着沉船的甲板、货舱、舰桥,穿越死亡和时空的帷幕凝视着当年水兵们用过的各种物件,一辆自行车、一个碗、一个防毒面具、一个相框……恍然间,你会有冥冥之中被凝视的感觉。”林少雯在日记中这样记录当时的感觉,他总结为“毛骨悚然的幸福感”。
老顽童是如何炼成的
快65岁的林少雯,有着与年龄并不相符的“青春”。不疾不徐的语速和爽朗的性格,甚至能化解他183厘米的魁梧体格给人带来的压迫感。我们约好在上海外滩27号见面,他早早地便坐在吧台前享用着鸡尾酒。我暗暗猜想,这是一个热爱生活又令人感到舒服的采访对象。这杯Mojito,他后来接连点了三次,我就这样和这个对爱好专情的人开聊了。
他是“老三届”,早年在欧洲读食品科学和营养学博士,毕业后在美国工作多年,其间去各国旅行。上世纪90年代末回到家乡上海创办了自己的公司。如果要从林少雯的履历中寻找热爱潜水的逻辑,他自己的总结是:“多年的旅居、漂泊,对未知的东西只有好奇,没有抵触,只是事前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潜水会如现在这般改变我。”
我们讨论了他57岁才初次接触潜水这件事,我们认同某种“平均来看”的说法:追求类似潜水这样在各方面均有一定要求的爱好,除了语言的门槛外,20多岁缺少理智对待风险的心智成熟度,30多岁缺少足够的可支配的金钱,40多岁时间是奢侈品,这是豚在地球上仅有的5种淡水河豚中,被认为是最聪明的,它们的脑容量比人类大40%,人类对于它的研究很匮乏,至今仍不能确认它们生长的渊源。
在临近亚马孙重镇Manaus的黑河支流,有一个当地村民搭建的可喂粉色河豚的水上屋,是唯一一个可与粉色河豚近距离接触的地方。与这个粉色萌物亲密接触是心愿,也是抵达后准备干“正事”前的休整方式。
粉色河豚以胆大好奇著称,但也非常谨慎。刚接触时,它们对四人小组的水下相机非常警觉,游近时,只要一举相机,立刻一个转身消失得无影无踪。但这十来头粉色河豚与天天来喂它们的小孩很熟,其中一只名叫索菲亚,脑袋上有几道伤疤,索菲亚和林少雯混熟以后互动较多。
欢乐之后,紧张刺激的时刻来临。第二天,尤里夫妇向林少雯发出潜游黑河的邀请,林少雯在此之前读过一本书——《畅游亚马孙的人:地球上3274英里长的最危险的河》,书里详细描述了这条令人生畏的河。黑河的能见度半米不到,在这个充满了各种寄生虫等古怪生物的地域,在水下的一项安防措施是要给生殖器戴上避孕套,至于原因,请自行脑补。更别说还有食人鱼、食人鳄等其他致命生物。
战战兢兢游了几百米之后,脚好像蹬到了一个不明物体,但绝对不可能是河床。魂飞魄散的林少雯低头想看看究竟是什么生物将让自己命丧于此。“是索菲亚。”林少雯比画了一下,表示看到了她头上的那几道伤疤。“她慢慢浮上来,让我摸摸她的头,我又轻轻地抓抓她的下巴,她的眼神似乎在告诉我,你是安全的。”
随后的几次下河,每游100多米,索菲亚总是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看着林少雯。当地人说过,粉色海豚有次把落水的人顶到岸边。两件事关联到一起,林少雯很感动,他的解读是:“她是通人性的,我和她熟了,她关心我。”
支撑这个判断的还有一个细节,弗兰克有好几次想潜深一点,拍几张仰角的照片,刚下潜到2米多就让几只大脑门的河豚给顶了上来,弗兰克再要下去,它们会用长嘴夹住弗兰克的腿,连拖带拽地给撵了上去,最后只得待在自己的地盘里。林少雯分析,弗兰克可能由于老是挡在海豚和喂鱼的小孩之间拍照的缘故,已经上了河豚们的“黑名单”。
“最后一天,仿佛知道分别在即一样,索菲亚一直盘旋在我周边。”林少雯潜到水下张开双臂,希望将索菲亚抱个满怀,索菲亚不躲不闪,径直游了过来。另一端,“悲情”弗兰克在水下,趁机完成了“仰角”拍摄的同时,用相机记录下了这温暖的一抱。浮上水面后,嫉妒不已的弗兰克吵吵着“必须请客”,当见到林少雯红着双眼,泛着泪花,赶紧安静下来——这是属于林少雯的温情时刻。
临离开亚马孙的前一晚,“旅馆”老板一家三口,给4个潜友举行了一场饯行晚宴。黑河畔,火把旁,满身是蚊子包的4个人感动不已,在醉倒之前许下心愿:希望这片流域的物种不要成为人类无节制发展的牺牲品。
“你能听见寂静”
亚马孙之旅是“遭罪”之旅。遭遇3个小时的“缸泼”大雨不算什么,每个人都必须承担各种体力劳动,上百斤的潜水装备、摄影器材,装车卸车、装船卸船都得自己背。住的是真正的窝棚,几乎是与林蛙和蝙蝠同居,热带雨林无时不在的各种蚊虫,一叮就是一个奇痒无比的大包。目的地是没有游人踪迹的原生态湿地河流,有的只能通过橡皮艇漂流才能抵达,有时要冲过落差近1米的激流浅滩,逆流而上时更要拼了老命划桨逆水行舟。
我问林少雯,乐趣在哪里?答:“好奇和炫耀,是人类进步的动力。”说完哈哈大笑,林少雯记得这句话是已故的“布鞋院士”李小文说的,他深以为然。搜寻神奇的潜水地点并实现它,林少雯享受这种生活。一些潜点,林少雯会戴上携带麻烦的摄影器材,但他从不把自己定位到摄影师的位置,摄影的目的只是为了去记录那些美妙的时刻。
他饶有兴趣地与我分享他在各种奇特、危险之地的潜水照片。他指着一张照片说,这是冰岛的Silfra裂谷,地表上看一点都不起眼,水下有条狭长的峡谷,右手是美洲大陆,左手是欧亚大陆。由于是冰川水,极为清澈,能见度100多米,非常梦幻,独自潜水于其中,两个大陆分居左右几乎触手可及,仿佛经历一条穿越时空的隧道。讲到这里,他突然停下,像想起什么似的,啧啧几声之后说:“你看,炫耀是动力吧。”
几天前,在北京饭店碰到一位美国《国家地理》的摄影师,他的同行们多次谈起过林少雯,他用的词是“Topmaster”,相当于顶尖高手的意思。他说,除去一些以此为工作的人,在玩潜水这个领域,全世界范围内也找不出几个他这样的人。
更难忘的经历在极地。去南北极冰潜,对于探险潜水爱好者来说,相当于登山爱好者心目中的珠穆朗玛峰。与老少皆宜的休闲潜水不一样,冰潜与深潜、洞潜和沉船穿越等极限技术潜水一样,风险极大。时间、金钱都不是最大的门槛,体能、勇气、技巧、心态才是。
征服潜水界的“珠峰”只有少数人才能完成。林少雯非常享受在南极这个被评选为世界上最佳冰潜潜点的经历,还考取了PADI全球第一张极地潜水专项证书。尽管抵达这里需要60多小时的飞行和超过50个小时的“海浪过山车”,途经的德雷克海峡就连经验丰富的船长都要吐在这里,但当跃入零下1摄氏度的冰水中时,得到的回报是无与伦比的。南极大陆上,连昆虫和植物都无法生存,但在冰层之下,会有很多丰富多彩的海洋生物,最惊艳的是色彩斑斓的海葵,和像子弹一样从头上穿过的帝企鹅。
第一次“登顶”实际上是在北极。为了第一次的极地潜水,林少雯一改懒散的生活方式,花了半年时间“修理”自己:每天都在健身房泡两个小时,清晨在腿上绑6公斤的铅块,步行45分钟上班。他戒掉了多年的吸烟习惯,婉拒了一切推杯换盏的应酬。让一个爱喝上几口又经常“有朋自远方来”的性情中人,在6个月里滴酒不沾,这可能是最难的部分。
其间还抽空去俄罗斯白海的北极圈潜水中心考了一张冰潜专项证书,获得去极地潜水的“资格”。“我喜欢挑战,但从不冒无谓的风险。”强化体能的同时,风险的管控也在进行。先是去香港选购适合极地潜水特点的装备,为了驾驭这些与温暖水域截然不同的装备,2008年2月,林少雯特地前往日本北海道这个亚洲唯一的冰潜点,进行赴北极前的“着装彩排”,在风温-17摄氏度的情况下完成人生中的第一次冰潜。
6月,去香港将装备进行检查与养护,是最后一道工序。
一切准备就绪,这个夏天,林少雯踏上了由苏联的极地考察船改建而成的极地探险船G.M号,目的地:北极。船上有包括船长在内的19名俄罗斯船员和来自欧美国家的47名乘客,其中16人潜水。几位特殊的乘客是:美国《国家地理》杂志顶级摄影师、北极熊专家保罗·尼克伦(Paul Nicklen),曾被英国女王授予“极地勋章”的BBC摄影师瑞克·普莱斯(Rick Price),还有老朋友弗兰克。尽管此类探险游轮只能保证最起码的舒适,但对热爱自然的探险家而言,这已是极地旅行的奢华之最。
在到达北极的第一个黎明,林少雯独自一人站在北极游轮的顶层甲板上极目远眺,竟然感受到了初次潜水时的震撼:“在这里,你能听到寂静。”经过身边的旅伴,会心地点点头或无声地笑一笑,这种不去打破寂静的默契也是令人心醉的。
探险船停泊在一个名叫Blomstrandhalvoya的海湾,将要上演的是16勇士的北极“处女潜”。时间仿佛凝固了,潜伴之间彼此认真地检查对方的潜具、装备,每个人的脸上写着渴望、不安和激动。装备检查完毕,水下交流手语确认完毕,气瓶已开,潜水电脑表最大深度、时间、导航方向以及路线确认完毕。
戴上面镜,含上呼吸头,自己的一生似乎都凝固在那“咝咝”的呼吸声中。与潜伴四目对视,做出下潜手势,排气,下潜,缓缓地、缓缓地,林少雯潜入了北极冰川下。
夏天北极的水温在-1摄氏度至-2摄氏度之间。下潜的那一瞬间,裸露在冰水中的脸部皮肤像被无数根细针在猛刺,几十秒后,开始发麻。“是的,这是我在北极潜水。”这距离他人生第一次潜水,才过去9个月。
北极旅途的终结,却是友情的开始,这是最大的收获。告别的时候,没有不舍,林少雯知道,8个月后,还是这艘船,将要去南极冰潜,北极的友谊将在南极继续。才过了3个月,林少雯和这次的北极旅伴们相聚在英国雷丁,重温了北极之旅的日日夜夜。南极行程刚结束,又与北极团好友Charlotte、Linda、Stacy相约塞舌尔与鲸鲨共舞。2009年4月,还是这群老友以及家眷又在马尔代夫开始了船宿潜旅。
让林少雯着迷的是,传统认知一次次在旅途中被颠覆:企鹅作为超级萌物,其排泄物的味道数里开外就能令人“晕倒”,科考人员称它们为生物恐怖分子;受斯皮尔伯格“误导”,大白鲨令人不寒而栗,而实际上人类并不在大白鲨的菜单上,穿着潜水服浮潜确实容易受到攻击,原因是大白鲨以为那是富含不饱和脂肪酸的肥美海豹。
有一种论调认为,多知道或多看到一些又能怎样?林少雯通常会对此嗤之以鼻。如果你选择了只坐在电脑或电视前看这些故事,而没有走出家门亲身到那些地方,就闻不到那里雨后泥土的芬芳,无法被面前的壮美和一些毫无征兆的事情感动,不参与其中,与当地人微笑、握手、拥抱,也就无法被他乡的热情笑容所感染。在他的眼中,潜水是一种认识世界、审视自己的生活态度,在静谧之间,你会感受生活中被忽略的一些东西:人在大自然面前的脆弱和卑微,你才会懂得“敬畏”真正的含义。
“当我离开这个世界时,我不会为我做过的事后悔,而只会为我未能完成的事而后悔。”林少雯正在计划2017年在北极与北极熊共潜,和那几位好友再次相聚。通过潜水,探索未知而奇妙的世界,结交志趣、性格相投的“地球”好友,在旅途和每一次下潜中,学会与这个世界相处,从中完善个人的修行,这是林少雯的生活方式。
记者 程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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